张某及其妻王氏在外负债累累,听说开麻油铺子的钱家夫妻俩年近四旬,至今无子,便动了心思,趁着夜色,将自家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钱家门外。
他们事先打探好了,知道钱老板是善人,家中资财不菲,且又没有儿息,一个齐整的儿子送到钱家门外,他们不会不管,儿子跟着钱家,总比跟着他们夫妻俩饥一顿饱一顿强。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
钱老爷收养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将其栽培成才,考中了举人,还给他娶了一个很好的妻子,这会儿连孙子都抱上了。
张家夫妻俩的心也跟着开始浮动起来了。
钱家从前住在神都城南,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些,又搬到了城东,这夫妻俩都悄悄地跟着,记下,就是存了来日儿子长大成人,再上门认亲的心思。
儿子考中举人的时候,他们不敢认,怕认完了钱家一撒手,后边不肯管了。
儿子娶妻的时候,他们也没敢认,把叫儿媳妇知道丈夫原来并不是钱家的骨肉,姻缘离散。
如此生等到儿子几番考进士不成,心死不再去考,就此授了个小官,也生了孙子。
夫妻俩忖度着就算是为了孩子,儿媳妇也不会闹起来的,且儿子又做了官,注重名声,怎么可能不认亲生爹娘?
这才上门认亲。
还没敢去钱家门前认,只怕对方人多势众,把己方夫妻俩给撵走,专找了钱家在西市这边的铺子来认,就是打定主意,知道这边人多,等闲难以将消息给按下去。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夫妻俩到了钱家的铺子外边闹起来,钱家也很快来了人,只是对于夫妻俩所谓的钱家少爷是他们亲生骨肉这件事,却是断然否认。
张家夫妻俩等这一日等了整整十八年,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被打发走?
他们摆出了证据——我儿子生而不凡,左脚脚底下有北斗七星般的七颗红痣!
钱家的人便使人去请了自家少爷过来,当众脱掉鞋子,露出左脚,让张家夫妻俩看个仔细——别说是七颗红痣了,一颗红痣都没有!
张家夫妻俩当场就傻了。
怎么会没有?!
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会认错?!
钱少爷穿上鞋袜,告诉他们,同时也是告诉周围围观的人:“我姨母青年寡居,无力抚养几个儿女,十八年前,遂将刚满月的我过继给了母亲,我娶妻前夕,二老已经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的生母是母亲的妹妹,抚育我长大的是母亲,跟你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若是要对簿公堂,钱家也是不怕的。”
张家夫妻俩险些疯掉。
钱少爷是钱太太妹妹过继给姐姐的孩子,那他们自己的孩子呢?!
那个刚生下来,就被送到钱家门外的孩子,去哪儿了?!
张家夫妻俩更不肯走了,死赖在钱家铺子外边,叫对方给自己一个交待。
钱家人觉得很冤枉。
简直是飞来横祸!
谁知道你们的儿子在哪儿?
要不是你们今天忽然找上门来,他们甚至于都不知道这无赖似的夫妻俩曾经送了一个孩子到自家门前。
乔翎神色起初还算平和,等听到张家夫妇说儿子生来左脚脚背上就有七颗北斗星形状的红痣,眼底讶色一闪即逝,再听了案子的原委乃至于如今的僵局……
她终于明白了。
这大概就是周七娘子想让她看见的事情。
十八年前,张家夫妇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钱家门外,结果这个孩子钱家并没有见到,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十八年后——小庄几天前才帮着一对走失了孩子的夫妇立案。
这是巧合吗?
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一桩绵连了近二十年的怪案!
更微妙的是张家夫妇对于自己那个儿子的形容……
乔翎就近找了间空置的屋舍,提了那夫妻二人来问话。
张家夫妻俩不知她身份,只看周围人神色,也知道她是极了不得的人物,马上就要哭嚎求助……
乔翎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先问一句:“当初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有没有人想要从你们手里买走他?”
那夫妻俩听得愣住,面面相觑一会儿,难掩惊色:“您,您怎么知道?”
乔翎心头一沉,暗叹口气:“你们没有把他卖掉。”
王氏那张涌动着狡诈与奸猾的脸上,此时竟也浮现出几分慈爱的神情来:“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把他卖给不明不白的人……”
禽兽尚且有怜子之心,何况是人呢。
乔翎了然道:“所以,你们要给他找个好人家。”
王氏为之语滞,讪讪地,极不自在,几瞬之后,又跌坐在地,哭嚎起来:“这位贵人,你可得替我们夫妻俩做主啊!”
乔翎盯着他们俩看了片刻,忽的道:“怀那个孩子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在外边野合了?”
那男人面露茫然:“什么是野合?”
乔翎遂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你们俩在野地里搞,之后才发现有了身孕!”
男人:“……”
王氏:“……”
那男人踯躅着,神色羞惭,又不安地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成安县主捏着鼻子在帘子外边说:“这可是神都城掌管涩图的神,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乔翎:“……”
乔翎忍不住道:“这位掌管八卦的神,你越权了!”
……
先前张家夫妇在钱家铺子外边闹起来的时候,钱家人就果断报了官。
张家两口子并不是什么富贵人,钱家呢,虽然有钱,却也是商户。
钱少爷虽授了官,但不及五品,也不足以惊动别的衙门。
到了,操持这事儿的还是京兆府。
乔翎简单讯问了张家夫妻俩几句,那边京兆府的差役就来了,见到她之后行个礼,又问她对此案是何吩咐。
乔翎就叫人带着夫妻俩去京兆狱:“跟从前蔡十三郎的例子一样,吃喝如常,只是不许外人跟他们说话,也不许从外边递东西给他们!”
差役还没做声,张家两口子就急了:“这位太太,我们可是苦主,你怎么不抓钱家的人,反倒把我们关进监狱?!”
又大声嚷嚷起来:“总不能是收了钱家的银子,就替他们来对付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小老百姓吧?!”
说完就跌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一边拍地,一边哭嚎起来:“冤枉啊,青天白日之下,官商勾结——”
乔翎两手抄在袖子里:“公然辱蔑朝廷命官——你们的罪名这不就来了?”
紧接着吩咐几个差役:“堵上嘴,带他们俩去京兆狱,人家这边还得做生意呢,别让这两个无赖在这儿闹了!”
差役应了声,押送着这夫妻俩走了。
那边钱家铺子里,钱少爷见这边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赶忙整顿了衣冠来行礼致谢。
因着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到这会儿他脸上的苦笑也没能淡去:“乔少尹,这事儿我们家是真的冤枉啊。”
谁能想到忽然间就有一对无赖夫妻上门,指天发誓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我的生母,的确是我母亲的胞妹。”
他怕乔翎不肯信,此时便说得格外详细一些:“当年我家大人过继我到膝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总也是有的——我生母有四个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三男一女,那几位表兄的容貌都与我有所相似,也是瞒不了人的啊。”
乔翎相信钱少爷并不是张家夫妻俩的儿子。
一来,他脚底下没有张家夫妻俩说出的那七颗红痣,二来,钱少爷自己给出的说辞也足够让人信服。
可是问题来了,钱少爷是钱太太妹妹的孩子,张家夫妻俩的儿子去哪儿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赖小民也有怜儿之心,张家夫妻俩虽然利欲熏心,但毕竟还是怜惜亲生骨肉的——他们确定自己的儿子被钱家抱养了,有了去处,才能安下心来。
但现下回过头来,细细盘算整件事情,其实是有人蓄意用信息差,跟张家夫妇打了一个巧合战。
有人知道钱老爷跟钱太太要收养钱太太胞妹的小儿子,也知道收养这事儿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办成。
这个人将消息捅给了张家夫妇,让他们将孩子放在了钱家门外,事实上,这个人却私下里带走了那个孩子!
而那边厢,钱老爷过继了妻妹的孩子到膝下,必然是要正经请客,办个宴席的,张家夫妻俩只当事情成了,哪里会知道此钱少爷非彼钱少爷?!
甚至于,乔翎怀疑,即便他们听见风声,知道那位钱少爷其实是钱太太妹妹的孩子,也不会多想,反而会以为钱家这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来掩人耳目!
差役带着张家夫妇走了,乔翎几人却也没了逛街的心思。
成安县主忖度着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若有所思:“难道说那夫妻俩生了一个命格极其特异的儿子,所以招惹到了旁人注意,设法夺走了那个孩子不成?”
梁氏夫人微露诧异,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此时饶是四下里无人,可成安县主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脚踩七星,从相书上来说,是有帝命的象征啊!”
略顿了顿,又看乔翎一眼,迟疑着说:“先前侄媳妇问那夫妻俩有妊之前,是否曾经在外野合,因而感孕——好像又与神兽麒麟有些牵连。”
成安县主回想着自己从前看过的记述,迟疑着说:“本朝之前,‘圣人’二字,并不是对于高皇帝的独称,而是对于具有大德行和至尊之人的统称。据说高皇帝之前,有一位圣人的母亲就是与丈夫在外野合,遇见麒麟,受其感召,继而有孕的……”
梁氏夫人有些难以置信:“那两个无赖,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成安县主说:“可是他们已经生出来了啊。”
想了想,又犹豫着道:“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沦落何方了。”
十八年前出生的,一个疑似身负帝命的孩子……
梁氏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几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悚然。
乔翎注意到了,伸手过去,宽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梁氏夫人回过神来,环视四遭,犹豫着,低声道:“朱皇后薨逝,至今也有十八年了……”
成安县主变了脸色,嘴唇张合几下,紧接着道:“别乱说话,这两边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