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中道叹口气,又说了一遍:“你小心点啊。”
那纸人终于一整个从窗户里边钻了出来,紧接着,竟如同充气似的,迅速膨胀起来。
只是因为它本身就极其简陋,这会儿即便充盈起来,那过分扁平的五官和纸色的身躯,瞧着也着实古怪。
它向前走了两步。
乔翎都没反应过来,薛中道已经从后边扣住她的腰带,把她往后拉了拉。
那纸人却先到乔翎面前去,郑重其事地(?)朝她行了个礼:“多谢乔太太为我周全,小女感激不尽!”
那声音很冷清,也很平静,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会太大。
乔翎更惊奇了——纸人还会说话!
薛中道冷静问道:“是纸人有男女之分,还是操纵纸人的人,其实是女子?”
那纸人道:“当然是因为操纵纸人的小女是女子了。”
乔翎上下打量那纸人几眼,继而问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替劳子厚出头?”
那纸人声音平直得像是一条线:“乔太太,小女姓李,名叫九娘,多年前我父遭遇山洪殒命,我无力安葬,是劳中丞使人埋葬了他,又给了我一点路费离开,方才得以糊口,苟活至今。”
乔翎有点不可置信:“你确定是劳子厚做的?”
她犹豫着看了薛中道一眼,说:“那家伙看起来不太像是这种好人啊……”
面前的纸人——李九娘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是他。那时候他在那儿做县令,突发山洪,死了很多人,都是他下令安葬的。”
她说:“不管他那时候如此下令是出于什么目的,凡事论迹不论心,他的确有恩于我,今次他既然蒙难,我自然应该回报于他。”
乔翎道:“但是你却手下留情了。”
依照她展现出来的近乎诡异的本领,她是有能力做得更好的。
李九娘说:“因为我专门去打听过了,乔太太身上虽然有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奇怪流言,但却是个好官。”
乔翎道:“但你还是起了利用翡翠的心思。”
李九娘缄默了半晌,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情绪终于有了些歉疚的波动:“是我对不起她。”
乔翎问起了最关键的地方:“是你杀了翡翠的哥哥和那个东都商人?”
李九娘说:“不错。”
乔翎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九娘平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点疑惑来:“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乔翎听到这儿,不由得转头去看了薛中道一眼,略带着点得意的朝他眨了下眼。
你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这么想!
薛中道:“……”
薛中道合了下眼,暗吸口气,没说话。
乔翎很认真地跟李九娘说了劳子厚的事儿:“你没法给他翻案——找到我跟薛大夫的纰漏也不成,除非你能叫圣上改口。”
“不过我由衷地劝告你,其一,你如若真的动了将触手伸到宫廷里的想法,圣上绝对没有我这么好说话,其二,中朝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劝你冷静,不要贸然行事!”
同时她也说:“劳子厚就此致仕,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最近还在清查旧案,他屁股底下的烂事绝对不止这一件,就此退了,好歹还保留了儿女入仕的希望,真的追究起来,那才叫真完了!”
李九娘还没说话,外边就先一步有言语声和脚步声传来,乔翎就听有人敲了敲门,带着酒菜的香味进了雅间。
“薛太太,我们来给您送菜……”
乔翎再一回头,那纸人就像是散了气的气球似的,重新变成薄薄的一张,折成一幅卷轴了。
束着襻膊的侍女依次入内,送了热气腾腾的几样菜式过来。
乔翎赶忙将那张纸抓在手里,假模假样地展开一点,煞有介事地朝薛中道点点头:“还是留白多一点,更有韵味……”
薛中道莞尔一笑,风度翩翩,捡起桌上的瓜子仁吃了一个,附和她说:“是呢。”
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地把菜搁下,就要出去。
乔翎将将要松口气,忽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薛大夫,哈哈,我方便过来坐一会儿吗?”
这是——宗’正少卿!
薛中道知道他的为人,更了解他的秉性,心头一慌,赶忙道:“不方——”
宗正少卿开朗的笑:“哈哈,我已经进来啦!”
薛中道为之语滞:“……”
乔翎大惊失色:“……”
宗正少卿进来瞧了一眼,当下精神一振,心说“果然!”,又瞧见乔翎手里的卷轴,当下奇道:“乔太太,你手里拿的是……”
乔翎擦了擦汗,微笑道:“卷轴。”
宗正少卿暗地里搓了搓手,悄咪咪地问:“我能看看吗?”
乔翎微笑着摇头:“不能。”
宗正少卿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中道,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薛中道面前的瓜子仁上。
末了,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乔翎面前的那堆瓜子皮。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哦~”
然后麻利地走了:“你们聊,我就不多打扰了~”
乔翎:“……”
薛中道:“……”
你在“哦~”什么啊!!!
乔翎干巴巴地问:“是不是得把他找回来解释一下啊?”
薛中道:“……你想怎么解释我们俩的事儿?”
他瞧了眼乔翎手里的卷轴,问:“把李九娘的事儿翻出来,捎带着让她就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薛中道耸了耸肩:“我无所谓,你说了算。”
乔翎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卷轴:“那可不行!”
有些事儿按下不说,也就算了,可真要是翻到明面上来,可就不能轻易了事了。
即便李九娘杀的两个人都是王八蛋,她也得搭进去……
乔翎左思右想,脑海里忽然间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踯躅一会儿,讪讪一笑,很不好意思地叫了声:“薛大夫……”
薛中道道:“怎么?”
乔翎尽量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来,语气自然道:“我能不能对外说我们今晚碰头,是因为你想找我借涩图啊?”
薛中道:“……”
薛中道双臂环胸,盯着她,语气不善:“你自己觉得呢?”
第126章
乔翎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处置李九娘的事儿。
要说事情大吧,其实也就是牵扯到了自家和薛中道那儿,甚至于劳子厚那边……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问了出来:“劳子厚知道你吗?”
她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具体的人存在,且愿意对他报恩吗?”
李九娘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回想往昔,她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哀伤与怅然:“我们家本是神都人氏,因为一些变故,我阿耶带着我背井离乡,那年清明,我们原本是要回神都祭拜我阿娘的,不曾想半路上遇上了山洪……”
“劳中丞做主埋葬了遇难之人,见我年幼,还给了我一笔路费,令我返乡。我孤身一人,难以维持,思前想后,还是重又回神都来,又捡起了祖辈的营生。”
“我的铺子离劳中丞府上不算远,那日劳中丞出事归家,他们家有人去店里订购东西,我才知道出事了……”
略顿了顿,她有些自怨自艾似的说:“我是个不祥之人,生来就会给人带来灾厄,等闲没什么事情,是不会出门的。”
乔翎听她言语,心下不免有所揣摩,祖辈的营生,劳子厚出事之后劳家人又往她的铺子里去订购东西……
她试探着问:“你如今在操持的营生是?”
李九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家世代经营着棺材铺,捎带着也会扎些纸草,殡葬相关的事情都能做。”
乔翎:“……”
乔翎心想,难怪呢。
转而又很认真地说:“人就是人,哪有什么祥与不祥?不要这么说自己。”
面前的纸人似乎又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薛中道觑着她,思忖一会儿,忽的道:“你们家,是二十四年前搬离神都的,是不是?”
乔翎听得微微一惊。
李九娘却是显而易见地震动了一下,愕然道:“是……”
薛中道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了。”
见乔翎瞪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不由得为之失笑,却说:“这是她的私事,她不愿意说,我不好多嘴的。”
乔翎迟疑着转头去看李九娘。
后者声音平和,说:“薛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与乔太太听的。”
李九娘说:“我是棺生子。”
乔翎初听讶异,再略微一想,便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