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生子,也就是说,她是在母亲咽气、尸身进了棺椁之后再生出来的孩子!
民间对于生死之事多有忌讳,向来觉得这样的孩子生来不祥,尤其如李九娘所说,李家做的又是殡葬买卖,传来传去,就更容易令人惊悚畏惧了。
难怪她的父亲要带着她远走他乡。
生而丧母,已经很不幸了,然而更不幸的是,多年后,父女二人返乡为亡人扫墓的时候,却又遇上了山洪……
乔翎没再提这一节,而是跟她谈劳子厚的事情,先说自己在京兆府查的案子,又说真假官印的事情,并无遮掩隐瞒。
其言辞之坦率,叫薛中道都不由得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乔翎惊奇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薛中道脸上带着点诧异,而后又慢悠悠地笑了:“我以为你好歹会给自己修饰一下呢。”
乔翎的神色很认真,说:“因为我是真的打算好好解决掉这件事啊,隐瞒只会留下后顾之忧,也有失坦荡。”
继而她又向薛中道示意李九娘:“她只是没有做过官,不了解朝廷当中心照不宣的那些规矩,所以才稀里糊涂走了远路,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聪明。我说谎话糊弄她,她今天分辩不出,明天,后天,难道永永远远都分辨不出吗?”
“我不能这么做。”
说完,乔翎转而跟李九娘道:“劳子厚的事情,是他先上赶着招惹我的,我收拾了他,并不觉得十分愧疚,且以他的秉性和处事,被我收拾了也不算特别冤枉。我不后悔这么做,你要是执意为此事要报复我,那我也没得说。”
又拉了薛中道一把,叫他在自己身边站定,继而说:“薛大夫呢,纯粹就是被我牵连了,他回去的时候,事情已经那样了,他既不能要求对我搜身,也不能短时间内变一个新的官印出来,只能顺水推舟,就势为之了……”
薛中道笑微微地瞧着她,也说:“乔太太说了实话,我也不妨来说一句实话。”
“我刚上任没多久,劳子厚呢,则是御史台的老人,没少暗地里拉帮结派,给我使绊子,我看他不顺眼,就是故意要借力打力,把他清出御史台的。”
同时他也说:“我也没有乔少尹这么宽阔的心胸和强大的本领,敢放话说你来报复随时都担着,若有万一,只好先下手为强,连同你一起清理掉了。”
乔翎忍不住叫了声:“喂!”
薛中道却没看她,只是继续说:“且我的确觉得,你擅杀了那两个人有所不妥,即便他们是恶人。”
李九娘为之默然。
几瞬之后,她微笑起来。
纸人脸上平直的嘴唇线条翘起来,其实是个有点恐怖的画面。
李九娘转头看向窗外,说:“这都是乔少尹和薛大夫自行招供的,你们都已经听清楚了吧?”
乔、薛二人大惊失色。
李九娘回过头来,端详他们几眼,叹了口气:“吓唬你们的。”
乔翎:“……”
薛中道:“……”
李九娘慢慢地说:“就这样吧。”
过了会儿,她向乔翎郑重地行了个礼:“我知道,今天是乔太太庇护我,如若不然,我怕是没有机会在这儿说话了。”
乔翎注视着她,说:“我觉得,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身处神都,应该去中朝报备一下。这对你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庇护。”
名字记在官方,来日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总归便宜。
李九娘答应得很痛快:“好。”
乔翎反倒纳闷儿了:“你这也太麻利了一点……”
李九娘看了薛中道一眼,说:“再坏,也不会比被当场拿下,不知道押送到哪里去来得要好吧?”
乔翎暗道一声,也是!
顿了顿,又说:“虽然你把翡翠的哥哥和那个人口贩子给杀了,但是你去威逼利诱翡翠这件事情,其实是很不好的……”
李九娘由衷道:“对不住翡翠娘子,我去给她道歉。”
“这就不必了。”乔翎说:“我不想叫翡翠再跟这件事发生任何牵扯了。”
她想了想,说:“你去服一段时间的公益劳役吧,具体是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薛中道在旁边,都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是公益劳役?”
“这是我最近在想的一件事情,”乔翎同他解释:“有些人犯了事,且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坐牢呢,犯不上,若只是罚款,又有点无关痛痒,就可以让他们去服一服劳役,做点对大多数人有益处的事情。”
薛中道听得目光微亮,面露欣赏,点头道:“很不错的提议。”
李九娘也应了:“好。”
这边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乔翎原想着打道回府,再一看菜都摆桌子上来,自己也觉得饿了,索性就多问了一句:“薛大夫,你今晚上真约了人吗?”
薛中道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意思,“嗐”了一声,要了滚水来烫筷子,烫完之后递给她一双:“我看那位纸做的李九娘未必能消受得了这样的饭菜。”
乔翎笑着谢了他,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俩人到现在其实也不算特别熟,两次正经碰面,都是有事情栓着,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陡然间消弭了所有事情,席间自然没什么话可说。
乔翎不开口,薛中道也不做声。
只有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地噼啪声。
薛中道吃的精细,大概也并不怎么饿,乔翎这边还没吃完,他就放下了筷子。
桌上摆着果盘,他没动那些切开了的,自己削了个苹果切成小瓣儿,用银叉子挑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乔翎间歇里看了他一眼,心脏忽然间漏跳了一拍,脸上神色也随之顿住。
薛中道察觉到了,看过去,温和问她:“怎么了?”
乔翎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吃饭了。
薛中道深深看她一眼,也没有追问。
乔翎低着头,心里边有点感伤地想,他吃东西时候的举止,那种显然是名门贵公子的风仪,其实有点像姜迈……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间有点想哭。
好像感伤这种情绪,也是有延迟性的,是会突然来袭的。
姜迈辞世之后,她先是要忙葬礼的事情,紧接着又要入朝,进了京兆府之后,事情更是一件接着一件,几乎没有喘气的功夫。
今天好容易跟婆婆她们一起出来逛逛街,还遇上了张氏夫妇的案子,那边还没有理顺,晚上就得来赶这边的场子。
她太忙了,甚至于没有时间去感伤。
但是情绪这东西原本就像是烟雾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循着一个缝隙,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了……
乔翎低着头默默扒一口饭,遏制住即将汹涌的情绪。
顿了顿,她又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另一件事,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薛大夫,你原本找了谁来拿人,难道是中朝的学士?”
薛中道神情微妙,瞧着她,将最后一口苹果咽了下去。
乔翎抬头看他:“不是中朝的学士,难道是求圣上派了人来?”
薛中道原想着把手帕递给她,摸了一下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刚进门就用手帕当纸垫放瓜子仁了。
他少见地有点窘迫,抬手虚虚地朝乔翎示意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乔翎怔了一下,抬手去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眼泪出来。
她深吸口气,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紧接着又好像没发生什么似的,继续问了句:“你还没说找了谁来呢。”
薛中道轻轻“唔”了一声,继而说:“我其实谁都没找……”
乔翎攥着手帕的手顿住了:“什么?”
薛中道转过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我猜你会来的,所以其实谁都没找。”
“那人是为了劳子厚来找我的,那就必然也会去找你,找了你,你那儿却没什么动静,可见你是想放她一马的——我们侠肝义胆的越国公夫人向来高义,你想高抬贵手放一马的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我又何必多生是非,再去找人来添乱呢。”
乔翎:“……”
乔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我先前过来的时候,你还说我多管闲事!”
薛中道含笑瞧着她,柔声说:“我那是逗你玩儿呢。”
乔翎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让我给你剥瓜子儿!”
薛中道:“……”
乔翎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让我给你剥核桃!”
薛中道:“……”
薛中道无可奈何,极轻地叹了口气:“越国公夫人,你可不能把什么都推到我头上来,我要是真的找了中朝的人过来,亦或者叫圣上知道了此事,李九娘的事情,怕就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场的了。”
“哼!”乔翎说不过他,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
薛中道在后边叫她:“生气啦?”
乔翎没好气道:“少管闲事!”
走出去之后,她心想,这个人跟姜迈一点也不一样!
姜迈是温柔的,和煦的,像春风一样的人。
姓薛的明显粘上毛就是只狐狸!
没有人能跟温柔的姜迈一样!
……
乔翎憋着一点气闷回了家。
张玉映迎出来问她:“娘子吃过饭了吗?”
见乔翎点头,就使人去准备洗澡水了。
乔翎去泡了个澡,同时也是细细复盘一下今天一整天的事情,觉得没出什么纰漏,终于擦干头发,躺到榻上去,拉起被子,合眼睡了。
明天还得上班呢!
如是到半夜的时候,乔翎忽然间听见金子叫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兴奋,紧接着又是一声。
她迷迷瞪瞪地,心想:金子大晚上不睡觉,这是怎么了?
这念头刚在脑海里盘旋完,就听一声脆响,乒铃乓啷!
外边有侍女的惊叫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