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容地啜了口,继而徐徐道:“关于这个问题啊,从前其实也没有先例,这样吧……”
圣上看向杜崇古,语气和蔼,吩咐道:“你们太常寺内部先开个会,好好研讨一下,事情呢,又牵涉到皇女和颍川侯府,也记得去这两家,让他们开张条子,去相关衙门盖个章,有空的话约个时间,大家坐下来谈一谈。等有个结果,再递到政事堂那边去……”
杜崇古:“……”
颍川侯世子:“……”
乔翎都忍不住跟邢国公蛐蛐:“他真是好滑头啊……”
邢国公也小声说:“……是很滑头。”
官场也好,职场也罢,没说不同意,但是又故意卡人流程,这就是不同意啊!
转而再一想,其实倒也不难理解。
二公主被褫夺封号,是因为她做了错事被抓个正着。
所以圣上惩处了她。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二公主与二驸马站到对立面的时候,圣上会帮助二驸马!
再桀骜不驯的孩子,那也是自己的骨肉。
屎壳郎还觉得自己的孩子香呢!
嘴上没有拒绝,但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其实就等同于是拒绝了。
之于二公主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微妙的庇护。
朝会进行到这里,也算是接近尾声,乔翎原想着如先前一般离开,不曾想却又在殿中侍御史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心头一个咯噔,心想:我今天可没有干坏事噢!
然后很快,殿中侍御史又接连喊了其余几个人的名字。
有认识的,譬如说太叔洪、曾元直,乃至于薛中道。
也有不认识的,加起来也有五六个。
乔翎心说:好像也不是坏事?
太叔洪过来叫她,笑着说:“是好事。这个月的考核要结束了,考核成绩优异的才会被留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们京兆府有两个人被留下了,优胜衙门估计就是我们的了!”
的确是好事哎!
乔翎有点高兴:“这个优胜衙门又是什么?”
太叔洪笑眯眯地同她解释:“每个月都会有优胜衙门评选,做事最多、考核最好的那个能得到流动红旗,除此之外——衙门里的上下官员都可以领双倍的俸禄,再加两天带薪休假!”
可以多领一个月的俸禄,还可以多两天带薪休假!
乔翎大为惊喜:“真不错!”
又问:“有没有最差衙门评选?”
太叔洪点点头:“有啊。”
乔翎忍不住“哎——”了一声:“那他们会被扣钱吗?”
太叔洪循循善诱:“你不如再来想一想,优胜衙门多领的那一个月俸禄是从哪儿来的?”
乔翎:“……”
这就有点地狱了……
太叔洪见状哈哈一笑:“骗你的,哪儿能真的这么干?”
上官也就罢了,衙门里边的低级官员,乃至于小吏,是真的要靠俸禄开糊口的,贸然停一个月俸禄,说不定真能断炊,会饿死人的。
他神色严肃一点,说:“不会扣最差衙门的俸禄,但是会在主官和佐官的档案里记一笔,年末吏部评选的时候也会视情况来斟酌的……”
这话还没说完,太叔洪的视线就挪开了,跟着最前边一人流转:“又是他头一个被叫进去了啊。”
乔翎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略微有些讶然,想了想,又觉得没毛病。
头一个被叫过去面圣的,是曾元直。
曾元直叫两个内侍领着,一路往偏殿的御书房去了。
这也是素日里圣上接见亲近臣子的地方。
他并不是头一次过来,路径自然娴熟,一路过去,迈进门槛之后,便见圣上靠在太师椅上吃杨梅沙冰,书案右手边是一尺多高的奏疏堆积。
看他来了,就示意大监:“给他也端一碗过来。”
大监应了声,内侍很快便盛了送来。
外边天气严寒,但架不住殿内地龙烧得旺盛,不像是寒冬,倒有点初夏的意思了,平白叫人燥热得慌。
曾元直谢了恩,落座之后碗端在手里,犹豫几瞬,终于再站起身:“陛下,臣有事启奏……”
圣上吃了一口碎冰,说:“等朕说完,你再说也不迟。”
曾元直顿了顿,应声道:“是。”
圣上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又吃一口冰甜水,继而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朕打算让颍川侯立你为世孙。”
曾元直脸色微变,马上又要起身。
圣上觑了他一眼,抛出了自己的意思:“别这么自作多情,朕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
“颍川侯府是高皇帝所立的十二家侯府之一,朕需要一个清醒明智的人,去做侯府的主人。”
这句话说完,他短暂缄默了片刻,忽的笑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似的:“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蠢货具体会做什么蠢事。”
与其来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蠢货拖后腿,还不如让蠢货早点死了来得干净!
“这件事情,朕会使人去跟颍川侯讲的,你就不要管了,”圣上往嘴里边送了颗杨梅,继而若无其事地问了出来:“哦,对了,你方才想跟朕说什么来着?”
曾元直:“……”
臣想说的都已经被陛下堵回来了,臣还能说什么?
曾元直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手里边剔透的琉璃碗和其中鲜红色的汤汁上。
略经思忖之后,他很敏锐地道:“陛下,您是有预感,或者很明确地知道了某些讯息,知道再过不久,神都城里可能会有一场大变吗?”
圣上讶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曾元直轻叹口气,道:“不然您为什么要把臣和朝中许多年轻的官员派遣到地方上去,又要明言颍川侯府爵位的事情?诸多举止,颇有风雨欲来之像。”
圣上听得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神色中浮现出一种可以被称为柔和的东西:“你们还太年轻了。”
他说:“年轻人总是一腔锐气,这固然锋利,但也很容易刺伤自己,去地方上见一见民生疾苦,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对这个天下来说,也是好事。”
风雨欲来,新生的枝干是很容易被摧残掉的,但他们不仅仅是年轻人,也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叫这些心智还不算是十分成熟的栋梁之材继续留在神都,怎么看,也不是好事。
圣上并不奇怪曾元直能想到这一点——他要是想不到,那就不是曾元直了。
曾元直在圣上的目光当中感受到了名为期许的重量,这在让他感怀之余,也不免的要生出疑窦来。
如若朝中党争,政事堂宰相们倾轧不已,放逐年轻一代离开还算是情有可原,可现下朝局还算清明坦荡,如此为之,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颍川侯府的爵位……
他犹豫着问了出来:“陛下,高皇帝所置的功臣们,是否还有着其他世人不知晓的能量?”
圣上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曾元直心下了然,回想起方才圣上说过的话,脑海中倏然间闪现出一道人影来!
如果高皇帝功臣们的意志对于圣上来说是很重要的,且圣上又觉得不应该让蠢人占据这个“重要”,那淮安侯夫人……
他心下微觉悚然。
这时候,圣上已经跟他谈起了大理寺的公务,曾元直收回心神,专心应对,等到奏对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忽然间想起来另外一事。
他迟疑着多说了一句:“既然风雨欲来,陛下又有意保全年轻一代,京兆府的乔少尹虽然初入朝堂,但行事勤恳,为人方正……”
曾元直想说,或许也可以让乔少尹外放出去,避一避风头?
圣上看了自己的爱臣一眼,面无表情道:“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说:“乔少尹就是风雨欲来的那个‘风雨’。”
曾元直:“……”
曾元直远目:“……哦。”
一席话说完,他手里边那碗杨梅沙冰也没怎么少。
圣上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年纪轻轻的,操心的倒是多,出去吃。”
又示意大监:“叫京兆府的人来。”
等乔翎跟太叔洪一起过去,就见曾元直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吹着寒风吃沙冰。
她左右看看,悄悄问了句:“好吃吗?”
曾元直脸色发青,叹口气,继而小声告诉她:“好吃,就是得尽量在里边吃完,外头冷,吃着冰就更冷了……”
乔翎了然地点了点头:“哦~”
太叔洪没听见俩人对话,发觉她掉了队,回头叫她:“走啊,磨蹭什么呢。”
乔翎赶忙道:“就来~”
等到了御书房,圣上果然也叫人给他们俩盛了两碗杨梅沙冰来,太叔洪端着碗还在想之后该怎么奏对的时候,余光就见乔翎坐在自己旁边埋头大吃,一副好得镭射丝的表情。
太叔洪有点心累,嘴里边悄悄出了点声,瞪着她。
乔翎看过去,摆嘴型给他看:“你也吃啊!”
太叔洪心更累了。
那边圣上正在看京兆府那边递过去的统计文书,不时地问上几句。
起初回话的是太叔洪——他担着废黜坊市的重任,事情很多。
再之后,回话的就成了乔翎。
这会儿功夫,乔翎已经把那碗沙冰吃光了。
大监瞧见了,就笑眯眯地问:“乔少尹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