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想那小贼回家之后掀开被窝之后的心理活动。
李九娘耸了耸肩:“后来天一亮,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或多或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俩人短暂说话的功夫,那青年将瓷碗和她用的笔刷洗完晾晒起来,重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她身边。
李九娘问:“乔太太喝茶吗?喝的话我去泡,不然,就是白水待客了。”
乔翎先前进门的时候,那纸妇人也给她倒了水,她有些稀奇:“那边给我倒的,也是白水。”
李九娘就说:“很多人忌讳这地方的,连同味道也会忌讳,所以我这儿待客向来都是白水……”
“水就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乔翎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活计挺不错的,尤其是对你这样不太喜欢跟人交际的人来说。”
棺材也好,殡葬用品也好,都是硬手艺活,大众普及率不算高。
也不用怕市场萎缩——人活着就得死,怕什么?
不会有无所事事的客户过来闲逛,磨半天嘴皮子却开不了单。
且多半也不会有售后的困扰。
只要能摒弃掉对这一行的忌讳和心理上的惧怕,真的挺不错的。
李九娘对此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短暂地就丧葬事业共鸣之后,乔翎同她说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她缺个人干活,是来抓壮女的!
要做的活儿本身并不麻烦,但是要求人心思细致,且还能顶得住来自诸多工坊的糖衣炮弹——说实话,这个活儿挺适合李九娘做的。
李九娘满口应下:“这是先前早就应允乔太太的事情,又是力所能及之事,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就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合适?”
乔翎虔诚地握住她的手:“你待会儿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要回去加班!”
李九娘:“……”
这入职速度也太快了点……
她为之失笑,倒也应了:“您要是急的话,不妨先行,我把这边的事情交代一下,马上过去。”
乔翎颇觉欣然,又叮嘱了几句上班要注意的事情和京兆府的日常规范。
李九娘也应了。
乔翎急着回去加班,也不在这儿久留,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另一事,重又在这儿订了两打纸钱,提着走了。
李九娘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走得远了,才转身回去。
那身量高大的纸青年正在扫院子,见她回来,轻轻说了句:“这位乔少尹,倒是个爽利人。”
李九娘也说:“是呢。先前劳中丞的事情已经欠了乔少尹一回人情,这回中朝的事情,也是承了人家的情。”
相较于得到了稳定传承的中朝学士们来说,她是个纯粹的野路子。
半路出家,难免就要低人一头。
有件事情她没有跟乔少尹提。
其实在与中朝的谈话结束之后,曾经有人登门来找过她。
那个人说,有一位贵人愿意替自己的子嗣定下婚约,娶她为妻,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不仅可以得到富贵,来日诞下子嗣之后,也可以共享那个家族的传承秘学。
李九娘觉得被冒犯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李九娘这个人,而是一个可供繁殖的母体。
是她的生育价值,是她有可能将自己凤毛麟角的天赋,通过繁衍,过渡给这个家族。
可是如此一来,我李九娘又算什么?
我要是喜欢孩子,什么样的我扎不出来?
漂亮的,聪明的,可爱的,不哭不闹,还不会随地拉屎,吱哇乱叫!
李九娘没有贸然拒绝他,因为这个人能够不惊动她设下的所有暗哨,悄无声息地来到她面前,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所以到最后,她只是说:“事关重大,我想去问问乔少尹的意见,您觉得呢?”
那个人没再说话。
他的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看不见彼时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李九娘隐隐感觉,他好像有点不爽。
但是又不能说出来,所以就只能憋着……
李九娘知道了:哦,他害怕乔少尹!
早先她以为乔少尹或许也是中朝学士中的一员,但是经此一事之后她隐约猜测,她应该是独立于中朝之外的人。
且还对中朝具备有相当的震慑。
回想到这儿就此停住,她由衷道:“这回要是能帮到乔少尹,也是好事。”
那青年静静听了,忽的转头看向皇城所在、中朝门下,脸孔上薄薄地显露出一点讥诮来:“中朝啊……”
李九娘很少见他显露出这般情状来,心有所觉:“难道你还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中朝吗?”
青年吐出一口浊气,挽起袖子,一丝不苟地开始归置院子里的东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说它做什么呢。”
李九娘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强求,深深看他一眼,使人出门去替她置办明日上值要用的吏员衣裳,再叮嘱掌柜几句,便预备着往京兆府去了。
青年在后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着时间给你留饭。”
李九娘想了想,说:“炖一点牛肉吧,切几个土豆进去,要焖得烂糊一点,锅边拉几条锅贴。”
青年应声:“好。”
李九娘并没有欺骗乔翎,这铺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她扎起来的。
但唯独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的身体里寄居了一个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亡魂。
那场山洪叫她失去了世间唯一一个亲人,也让她遇到了李十七。
除了她之外,没人能看见的李十七。
李九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往,那时候李九娘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惶恐又不乏天真。
她左思右想之后,说:“我是初九那天生的,我阿耶又姓李,所以就叫李九娘,咱们是在十七日这天遇见的,那你就叫李十七吧?”
李十七答应了。
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分开过了。
他不提过往之事,李九娘也不问,起初是太小了,对外界一片茫然,再之后是觉得没必要问,反正都过去了。
如是平和地过了许多年,李九娘才愕然知晓,原来李十七生前,也曾经跟中朝打过交道?
……
国子学门前。
皇长子趾高气扬,气焰嚣张,仰面朝天,用鼻孔蔑视着所有人。
马司业:“……”
包真宁:“……”
小庄:“……”
没人主动跟他说话。
只有领头的闹事学子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遍,大感恼火:“你是谁啊,敢挡我的路?!”
皇长子把眼睛一瞪,二话不说,先赏了他一个嘴巴子,宛如超雄:“大胆!敢跟我这么说话!”
那闹事学子被打蒙了,捂着脸,难以置信。
因为皇长子气势太盛,他甚至于忽略了对方那一身酱香饼味儿和袖子里掉出来的葱花。
难道这是哪个高门出身的衙内?
可这通身的穿着和打扮,又实在不像。
他犹疑着问:“你,你是谁……”
皇长子矜持又高傲地甩了下袖子:“好叫你们知道,我乃是京兆府当差的吏员侯大!”
马司业:“……”
被打的学子:“……”
区区一个小吏,你在神气个屁啊!
真是倒反天罡!
六学二馆的学生已经可以算是“士”了,但吏就是“吏”!
别管你是哪儿的“吏”,先天都要低于“士人”一等!
堂堂士子,居然叫一个小吏给打了?
简直岂有此理!
那学子大为恼火,立时便道:“我可是四门学的学生,你不过是一个卑贱无品的贱吏,居然敢对我动手?!”
皇长子听完,果断又给了他一脚:“去你的吧!”
区区四门学而已,国子学的你爹我都不放在眼里!
六学二馆当中,也就是最高档的弘文馆里的学生,能有幸认识你爹我!
即便是弘文馆里最优秀的学生,能有幸给你爹我做伴读,那也是他无上的荣耀!
都不认识我是谁,还敢跟我拼身份?!
这一脚踹过去,别说是那学生,就连马司业也懵了。
近几年,神都城里的癫人好像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