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思虑了两个回合,她还是跟皇长子一起追了过去。
不只是他们,也还有京兆府的人着便衣跟着。
出乎预料的是,“赵六指”并没有隐匿行踪。
他堂而皇之地去了一家装潢华贵、要价不低的客栈,一连订了十天的上等房。
皇长子很懂地跟小庄讲解:“他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知道越是有秘密在身,就越要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一来,幕后之人即便想要对他下手,心里边也有所顾忌。”
小庄崇拜地看着他:“……侯哥,你怎么这么聪明?你要是不说,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些!”
皇长子:“……”
皇长子虚弱地说:“小庄,你演得有点过了。”
小庄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六指”在在掌柜的那儿订了十天的上等房,同时还专程跟掌柜的索取了纸笔,又给了跑堂的伙计一点钱,让他去买几个信封。
买回来之后过了半个时辰,又让伙计跑腿,去替他投信。
皇长子让人截下了一封,好奇不已地打开,连小庄也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信上用相当粗劣的字体写了一行字:若我死了,便将我告诉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再去看收信人的地址,是神都下辖的一个县……
皇长子面露愕然,小庄也觉讶异,再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了。
皇长子不由得道:“赵六指还有同伙儿?”
小庄无可奈何道:“他是在警告幕后之人,最好不要贸然对他出手,如若不然,就会有人将他的秘密渲染得人尽皆知。”
皇长子下意识道:“可是这封信被我们截下来了啊……噢噢噢!”
说到这儿,他自己反应过来了:“他不只是写了一封信。”
然而新的问题至此又出现了。
皇长子脸色有点晦暗,犹疑着问小庄:“我让人拦下了一封信,剩下的那几封,京兆府那些着便衣的差役会拦下来吗?”
小庄说:“他们起码会拦下来一封,如若没有被尽数拦下的话,送出去的信,就会出现在神都城的邮驿馆里,等待寄送。”
皇长子嘴唇动了动,有些难以置信地说:“这,这岂不是意味着……”
“是的,”小庄点点头,神色平和地告诉他:“赵六指不是一个蠢人,他能猜到会有‘京兆府把他写的所有信都扣下’这个可能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很确信,即便京兆府扣下了他的信,他想告诉幕后之人的讯息,对方也能够收到——这个人能将触手伸到京兆府里去!”
“这几封信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被寄出去,收信人的地址也好,名字也罢,多半都是假的,这只是一种知会,杀了我,你的秘密马上就会被捅出来,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要挟。”
皇长子有些难以理解:“这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就是,他得到了夹缝求生的机会。”
小庄道:“如果没有这几封信,幕后黑手会第一时间将他灭口,以求封口,可是现下在赵六指之外又多了一个知情人,无形之中也钳制住了幕后之人,他必要要在灭口赵六指之前,从他嘴里把另一个知情人给掏出来——这是赵六指给自己寻的转机!”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
其实,这也是乔少尹与幕后之人的一场博弈。
来劫走赵六指,就不得不在神都城内暴露痕迹。
不劫走他,这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甚至于幕后之人还要去猜想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否真的存在一个赵六指之外的知情者?
如若这是赵六指自己为了保命杜撰出来的,岂不是为了这厮错失良机,将先手让与他人?
只是,要去赌一把吗?
更微妙的是——小庄知道,客栈里的赵六指并不是真正的赵六指,而是乔少尹让公孙宴假扮的,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客栈里这个赵六指知道的讯息,乔少尹也知道。
换言之,乔少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幕后之人有能力将触手伸到京兆府去……
皇长子在客栈里边枯熬了一宿,却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动。
没有杀手,没有迷香,没有神鬼,也没有地动山摇。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再到衙门开会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小庄则偷眼去瞧乔少尹,用一种隐含敬慕的神色。
乔翎察觉到了,向她微微一笑。
小庄有点不好意思,等人都走了,悄悄去问了一句:“您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去灭口赵六指吗?”
事实上,赵六指选取的那个位置非常绝妙。
神都的中心区域,人流量巨大,想要不着痕迹地将他劫走,这太难了。
乔翎却是胸有成竹:“不是有可能,是一定会!”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皇长子手里边的连环杀人案都结了,赵六指仍旧还住在客栈里边呢!
皇长子私底下悄悄跟小庄嘀咕:“乔少尹是不是搞砸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啊?”
小庄:“……”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负责盯梢的差役匆忙前去回禀——赵六指不见了!
“没有人看见他从房间里出来,我们就盯在楼梯口那儿盯着呢!要是翻窗户的话,也不至于瞧不见啊!”
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消息一路禀到乔翎面前,她神色一凛,眉宇之间终于显露出几分凌厉之色,转而环顾四周,语气却是温和的:“快了,快了,这个案子,已经能看见曙光了。”
她让人回越国公府去请了猫猫大王来,自己坐在马上,叫猫猫大王循着“赵六指”的味道,一路来到了神都城内的一所宅院门前。
彼处门户洞开,院子里边杂七杂八的倒着好些个人,俱都是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公孙宴随意地坐在窗台上,看乔翎过来,两手高举,无奈道:“这可不是我杀的啊,是他们自己见事不好,服毒自尽了。”
乔翎微微一笑,吩咐差役们:“把这些尸体抬回去,让仵作查验,看身上是否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又点了小庄来:“去查一查,看这宅子是记在谁家名下的?”
众人尽皆应声。
……
时过数日,乔翎再度来到了京兆狱,循着阶梯一级级向下,终于在尽头处的牢房里见到了赵六指。
她说:“如果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你就该知道,想要保全性命,到底该怎么做了。”
赵六指全都招了。
他在赌坊里欠了债,入不敷出,度日艰难,这个时候,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张家夫妻透一个消息过去。
有对姓钱的夫妻上了年纪,却没有孩子,家业敦实,人品也不坏……
赵六指答应了。
但人好像永远都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赵六指忍不住去想,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把张家夫妻俩的孩子过继给钱家?
是钱家的人?
不像。
钱家要是想过继,何必找自己转一道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赵六指实在好奇,所以他仗着偷鸡摸狗时练就的一点本领,壮着胆子悄悄跟上了收买自己的人。
最后一路跟到了京兆府。
赵六指这才知道,原来收买自己去给张家夫妻俩透那个消息的,竟然是时任京兆尹的家奴!
须得知道,京兆尹官居从三品,对于赵六指这样的无赖来说,跟皇帝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他知道自己踏进了一条名为麻烦的河流,但他不想,也没有这个能力继续追索下去了。
赵六指想的是到此为止,但那位高官想的是,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
赵六指必须永远地闭上嘴,所以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他被装进袋子,扔进了河里。
但天无绝人之路,赵六指随身带着把小刀,又为了躲避赌场的折磨,偷偷学会了游泳——他成功地逃出生天,但是与此同时,赵六指也永远地死去了。
他不敢去状告——神都这边的案子,头一个报到京兆府去,到京兆府状告京兆尹杀他?
找死也没有这么找的啊!
对方眼皮子都不用动一下,就能把他连同整个赵家碾碎。
赵六指偷偷溜回了家,没敢让别人知道,只说给自己哥哥听——甚至于没敢跟哥哥说要杀自己的是京兆尹。
总而言之,赵文捏着鼻子给这个晦气又倒霉的弟弟办了丧事,将此事周全过去。
至此,赵六指这个小人物在时任京兆尹面前留下的那一撮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吹掉了。
再之后,就是易姓更名,神都糊口,直到被郭生的人找到,扭送到京兆府了。
乔翎平静地听他阐述完整个故事,继而问:“那位京兆叫什么名字?”
赵六指道:“纪文英,他叫纪文英。”
乔翎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然而她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她没有作声,直到出去了,才问皇长子:“怎么,你认识这个纪文英?”
皇长子脸上惊愕之色尤且未曾散去,闻言下意识摇头,回神之后,又猛地点了点头。
乔翎无奈道:“到底认不认识啊?”
皇长子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是不熟。”
他脸上萦绕着一点犹疑,好像在斟酌着该不该开口似的,乔翎见状,也不催促,只是循着台阶一级级地往上走。
登到最后一阶的时候,皇长子在她身后轻轻开口了。
“纪文英,是老闻相公的女婿……”
他说:“老闻相公,是宫里宁妃娘娘的父亲、二弟的外祖父,我阿耶亲政之初,他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是政事堂的首相。”
换言之,这是个政治能量几乎可与唐红比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