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说她抽丝剥茧,寻到了当年之事的一丝踪迹,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要说她先于乔少尹证实了赵六指当年的假死,再先于乔少尹寻到了赵六指如今的踪迹,抢先一步控制了他,让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参与设局去构陷乔少尹……
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勘破赵六指的假死也好,神都城地下世界寻人也罢,都是需要奇异且巨大的能量的,仅凭周七娘子,真的能做到这么多吗?
还是说,周七娘子其实自己也懵懂无知,不知不觉当中,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
小庄只觉得身在迷雾之中,白茫茫一片,不见前路。
在值舍枯坐许久,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绝对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乔少尹被停职了。
很难形容前来知会他们的差役脸上的神情,只是此时此刻,小庄也好,皇长子也罢,都没有闲心去在乎这些了。
小庄还未言语,皇长子已经霍然起身,怒道:“这才是真正的构陷!太叔京兆怎么说?!”
差役还是有点怵他的,横的也怕愣的不是?
即便乔少尹已经停职,待他也颇客气:“这,这话就是太叔京兆让我来告诉你们的啊……”
外边有脚步声响起,他瞧了一眼,毕恭毕敬道:“崔少尹。”
皇长子与小庄目露希冀,齐齐看了过去。
崔少尹摆摆手,先打发了传话的差役,继而又温和同他们道:“放宽心,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前段时间你们也够忙的了,这几天就歇歇脚,喘口气,回去陪陪家人,俸禄还是照发的……”
小庄心头一沉,下意识道:“那乔少尹呢?”
崔少尹顿了顿,继而强笑着道:“也只是暂时停职,至于此后究竟如何,也得看圣上的意思,政事堂那边也还在商议……”
小庄抿紧了嘴唇,默然不语。
皇长子板着脸,硬邦邦道:“我回家一趟!”
说完,也不看小庄和崔少尹的表情,哽着一口气走了。
崔少尹有些无奈:“这个侯大,气性可真不小……”
小庄望着皇长子大步远去的背景,心里边暗叹口气,这下子,说不得真得指望他了。
……
皇长子梗着脖子进了宫,梗着脖子到了崇勋殿,又在外边梗着脖子求见圣上。
大监出来好声好气地劝他先走:“圣上现下不得空,殿下不妨先回府歇着,等圣上得闲了再过来?”
皇长子急道:“我有话想跟阿耶说,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大监也是无奈:“殿下,圣上现在——”
皇长子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殿里边跑。
大监着实吃了一惊:“啊?!殿下——”
皇长子没有智慧的头脑,但是有强壮的四肢,大监不让他过去,但是碍不住他身强体健,可以自行挪动。
近侍们虽也拦他,但未曾得到圣命,也不敢真的豁出命去拦他,到了还是叫他冲到了内殿里边去。
较之殿外的嘈杂,内殿就要安寂多了,皇长子梗着脖子进去,却也没敢继续胡闹,隔着帷幔老老实实地行礼求见:“阿耶,儿有要事求见,失礼之处,还望阿耶海涵。”
圣上的声音平和地从帷幔后边传出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失礼?刚有点长进的样子,马上就露出愚钝的马脚了。”
继而便是“啪”的一声轻响。
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皇长子被敲得心头一动,紧接着,却听到了一声苍老的轻笑:“非也,非也,楚王殿下并非愚钝,而是耿介鲁直。”
圣上哼了一声,淡淡道:“进来吧。”
皇长子应了声“是”,侍立两侧的宫人掀开帷幔,他举步走了进去。
有一人苍髯皓首,衣着简朴,在与圣上举棋对弈。
正是老闻相公。
……
越国公府。
接到停职的命令之后,乔翎便被太叔洪劝回去了,她也没有抗议或者反对,神色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折返回府。
越国公府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芳衣早早地在门外等她,见到人之后,便笑着迎上去:“太太回来啦?老太君设了家宴,请您过去说说话,一家子聚一聚,太夫人和二夫人都已经过去了。”
末了,觑着她的神色,又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区区一个四品官,在咱们家面前,本也不算什么的,您别太放在心上。”
等到了老太君那儿,老太君也叫她放宽心:“也没真的闹出什么事来不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姜二夫人也说:“看你前段时间忙的,都要脚不沾地了,回家来透透气,也不坏。”
梁氏夫人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跟张玉映一起核对日前成安县主送过去那份名单,二人闻讯皆是大惊,复又忐忑不已,而后又一起到了老太君这儿。
现下听婆母和妯娌言语宽慰,她反倒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只忧心忡忡地看着乔翎,没有说话。
乔翎眼睫低垂着,神色稍有落寞,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芳衣眼见席间气氛不佳,悄悄来替她斟了酒。
乔翎笑着谢了她,再呼出一口郁气,取了两根筷子在手,敲着杯盏,曼声吟道:“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梁氏夫人听得莫名,不知道她此时吟诵这首诗是作何想法,姜二夫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太君静静听着,神情当中难掩感伤:“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功名利禄本就是人世虚无,为此伤怀,就是大大地不值当了。”
乔翎微微垂首,应了声:“是。”
老太君又劝她饮酒:“在家歇息一段时间,舍了官职,捎带着避避风头也好,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我同老闻相公从前有过几分交际,也略有些薄面,去居中说和,想来他也不会真的跟小辈计较的。”
乔翎强打起精神来,又应了声:“好。”
这时候外边帘子一掀,管事急匆匆过来,瞧着火烧火燎的,然而瞧见内里主人们的脸色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刹住了。
姜二夫人不由得道:“人都进了门了,又做这般姿态给谁看?到底是怎么了?”
管事低着头,将手上持着的那份文书双手呈上:“方才,政事堂的郎官奉诸位宰相之令,送了裁决公文往咱们家里来。”
厅中众人尽皆变色。
姜二夫人嘴唇嗫嚅几下,终是低头不语,老太君眉头紧锁,亦是默默。
侍从们见状,更是垂手侍立,噤若寒蝉。
只有那管事弓着身体,捧着那份出自于政事堂的文书,微微颤抖着,仿佛手捧山岳一般沉重。
梁氏夫人眼见无人做声,不得不站起身来,接了那份文书到手,徐徐展开。
视线落到纸面上,她起初一怔,神情震动,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她霎时间变了脸色,面露悚然!
姜二夫人看她神情不对,不由得迟疑着叫了声:“嫂嫂?”
她说:“上边写了什么?”
梁氏夫人脸色隐隐发白,手指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目光古怪地环顾了厅中众人一圈儿,终于犹疑着念出了纸面上的文字:“……在我停职归家之后,主动站出来替我收拾残局、平稳局面的那个人,就是制造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落款,乔翎。
第148章
在我停职归家之后,主动站出来替我收拾残局、平稳局面的那个人,就是制造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别说是听的人,就连梁氏夫人这个第一时间见到,并且亲口念出来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又说出了什么!
主动收拾残局,稳定局面的人……不就是老太君吗?
这岂不就是说,老太君才是制造出所有阴谋的幕后黑手?!
虽然与这位婆母没有十分深厚的感情,虽然的确与乔霸天情意相投,但是梁氏夫人却也不太能够接受这个结果,甚至于从本心来说,她会觉得……
这是个很荒谬的结论。
方才那一句话落地,原本就寂静的厅中更是消失了所有声音。
姜家的人也好,侍从们也好,俱都愕然当场,瞠目结舌,难以言语!
梁氏夫人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她内心焦灼不已地看着乔翎,一个劲儿地给后者使眼色。
“啊?误会了吗?”
乔翎的神色反倒很平静。
她神色从容,看着厅中除去她之外,唯一的,也是另一个神色如常的人:“可是我看老太君镇定自若,好像并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误会呢。”
梁氏夫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老太君面容慈祥,眉眼安宁,连辩驳都是温和的:“你的论断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了,先前误会了老闻相公,现在难道也要来误会我吗?”
她语气不解,脸上带着一点匪夷所思的笑:“我有什么必要,要设下这么多的阴谋,去置你于死地呢?”
乔翎微微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老太君,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置我于死地,从头到尾,你想要的其实都很简单——你要得到越国公府的那份权柄,不是中馈之权,是代替越国公上朝参政的那份权柄!”
一个不喜欢佛经道法,得到象征着官禄的物件便觉称心,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一个上了年纪、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却如同年轻人一样兢兢业业、奔走在朝堂之上,的的确确做出了许多功绩的人。
坚持上朝,从不缺席,如果不是真的挚爱这份美妙的事业,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老太君,你应该很庆幸吧?婆婆是个很懒散的人,她没有太多的权欲,在公公辞世之后,她没想过以越国公夫人的身份执掌姜氏在朝堂上的那份权力……”
“但是你也很烦恼。因为婆婆这个越国公太夫人不争,但是新来的越国公夫人却有可能会争。”
“可是,如若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不和,针锋相对,那来日一旦就爵位的权柄起了争端,你无论拉拢哪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凭借自己的身份压制另一方,轻松获胜。所以——”
厅里的香炉静静地,袅袅地升着青烟。
乔翎看着那一点烟雾腾空而起,恍惚间回忆起了从前:“在我进入越国公府,因为见面礼的事情跟婆婆生了龃龉之后,鲁王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操弄舆论,让我跟婆婆真正地站到了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