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乔翎其实是有点惊讶的。
自知冒昧,见面之后,她一板一眼地向老闻相公行了晚辈礼节,而后老老实实道:“我以为您不会见我呢。”
老闻相公靠着暖炉,“咔嚓咔嚓”在吃薯条,笑眯眯说:“乔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里的人可以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问她:“乔少尹今日登门来访,是有何贵干?”
乔翎有点惊异于他的和气,言辞之间,反倒愈发要客气几分:“我这儿有个案子,牵连到了老相公……”
又把张氏夫妻案简单说了一说。
老闻相公听完就明白了,马上就说:“这可跟我没关系!”
他很详细地跟乔翎解释:“我能活这么大年纪,是因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寿九十七岁,再往上数,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说着,老闻相公打开了话匣子:“年轻人寻觅伴侣,不要只看相貌,也要看对方的父母兄弟,有没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亲当中,是否有人得过疑难病症?”
“这可不是小事,对你自己,乃至于你的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人皆爱其子,怎么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给他预定一副不够健康的身体?作为父母而言,这是不慈啊。”
嫁给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也不长寿,最后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乔翎:“……”
乔翎木然道:“噢,噢,这样啊。”
老闻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经验,又说起这案子来:“至于那个什么赵六指,我就更不认识了,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认识?他能认识纪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儿!”
乔翎见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头脑仍旧清晰,言辞也颇流畅,就跟他透了半个底儿,恳请他帮助自己这个后辈演一场戏,钓出幕后黑手来。
都没有开始劝,老闻相公便满口应允了。
乔翎这回是真有点吃惊了:“……您怎么,怎么这么配合啊?”
“人啊,不要学松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学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体寒。”
“要学就学野草,根扎得深一点,脚下有立定的功夫,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冬天看起来黄了,春天风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津津乐道:“做人啊,最要紧的就是识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说是吧,乔少尹?”
乔翎:“……”
老闻相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历经五朝而不倒了吧,乔少尹?”
乔翎:“……”
第150章
乔翎这边说通了老闻相公,转而又去御史台去寻薛中道,希望届时御史台能够介入这桩案子,给京兆府这边打打掩护。
薛中道坐在书案后边,掀起眼帘来看她,有些不解:“怎么不去找曾少卿?”
单就职权而言,大理寺其实更适合介入其中,接替京兆府清查此案。
“唉,”乔翎轻叹口气:“不好意思再麻烦曾少卿了。”
先前国子学舞弊的案子,已经让人家代劳了,现在又遇上事儿,怎么好意思再去开口?
薛中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是这样吗?”
乔翎见糊弄不过去,遂老老实实地道:“且许多人都知道我与曾少卿略有私交,真的叫他来审这案子,赵六指未必会愿意翻供……”
一来曾元直名声在外,明察秋毫,二来,也是怕曾元直为京兆府遮掩,反倒坏了他的事。
但相对而言,在大众看来,御史台这边与乔翎却没有什么过深的交际,即便是有,那也是相当糟糕的交际。
头一次御史台折了一个杜御史,再之后除了一位劳中丞……
薛中道闻言,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
乔翎心想,“哦”是什么意思?
只是都没等她想明白,薛中道已经痛快地应允了此事:“可以。”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了。
如今这出戏已经落幕,故事也差不多到了尾声。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及张玉映一道出了门,彼时正值下午时分,日头白蒙蒙地悬在半天上,照得人眼前发花,脚下发软。
迈过门槛的那个刹那,梁氏夫人走神给绊了一下,乔翎眼疾手快,把她给扶住了。
她好笑又无奈:“婆婆,你小心点啊。”
又问:“还能不能走?实在腿软的话,就叫人来抬你回去。”
梁氏夫人扶着她的手臂站直身体,明明是寒冬时节,却有种酷暑之日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即将晕眩前的魂迷。
廊下摆着木椅,两边挂了防风的帘子,她拉着乔翎过去,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张玉映见状,便知道这婆媳俩有话要说,当即道:“娘子,我去厨房提壶热热的姜茶来。”领着几个侍女避开了。
她走了,梁氏夫人勉力支撑着的肩膀也就垮下去了。
她低下头,同时捂住脸,含糊不清地呻吟一声:“怎么会这样啊……”
乔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好啦,都过去了。”
梁氏夫人又转过脸去,神色异常复杂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觉察出来老太君不对劲儿的?”
乔翎想了想,如实道:“挺早的了吧,先前在厅中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
梁氏夫人面露愠色,很重地,愤怒地拍了她一下:“那你不告诉我!”
乔翎好脾气地看着她,说:“我的错,我的错……”
梁氏夫人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又流了眼泪出来。
这眼泪到底是为什么而流的,她自己其实也说不出来,只是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能够清楚明白阐述出来的事情?
乔翎伸臂去搂住她,温和地,宽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梁氏夫人伏在她肩头,悄无声息地哭了。
到最后,她还是问了出来:“老太君会怎么样?”
乔翎默然几瞬后,低声道:“陛下赐了御酒过来。”
梁氏夫人听得沉默起来,良久之后,却说:“也好。”
对旁观者来说,这是执行了正义,而对于老太君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晚膳是在梁氏夫人院里用的,陪房用心准备了一桌饭菜,到最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颐的却也只有乔翎自己。
梁氏夫人捏着筷子吃了两口,只觉味同嚼蜡,再看乔霸天跟只饕餮似的大口嚼嚼嚼,莫名地又有点气恼:“你怎么吃得下的?”
乔翎把塞了满嘴的羊肉咽下去,继而道:“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婆婆!”
她眼睛好像总是明亮的,闪着光的,即便有短暂地消沉和黯然,很快也就能振作起来。
梁氏夫人别过脸去,不看她了。
乔翎笑眯眯地看着她,主动递了一条烤羊肋排过去,继而用肩膀蹭了蹭她:“婆婆,你也吃!”
梁氏夫人不由得无奈地闭一下眼:“你手上有油没有啊,别乱蹭我……”
乔翎就看一眼陪房,啧啧道:“你看,婆婆她又开始嘴硬了,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是很喜欢的!”
陪房附和地点点头:“夫人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总会口是心非!”
“喂!”
梁氏夫人气急败坏:“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能听到的吧?!”
……
天色渐渐黑了,神都的数道城门依次关闭。
姜裕坐在马上,回头去看,便见那巍峨的宫阙从最高点开始,依次亮起灯来,宛如一条逐渐苏醒的火龙,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的好朋友宁五郎骑马在他身边,少年稚嫩的脸庞上难掩兴奋:“真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有出城围猎无极中人的机会!”
说着,他忍不住探头去看与他们同行的那位公孙郎君。
姜裕闻言回过神来,瞄一眼公孙宴,悄悄道:“我也没想到呢——嫂嫂可真够义气的!”
为了应付老太君的第四次发难,乔翎几乎把手头上能调动的人都调动了。
往客栈去抓走“赵六指”的是无极豢养的死士,亦或者说,是最低级的弃子。
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而他们的死亡乃至于最终死亡的地点,都将变成一根指向老闻相公的磁针。
只是再低级的棋子,也是需要有人出手去摆的。
那只手身上蕴含的气息,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对于猫猫大王和柯桃这两个异类而言,却已经足够清晰了。
而在乔翎被罢官归府之后,老太君不免也要与无极中人互通消息,蛛丝颤动,网上的人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姜裕与宁五郎这两个少年也领了一份绝密任务,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但是只晓得此事与无极有关,就足够叫这两个少年兴奋了。
更别说同行的既有羽林卫中郎将于朴,还有自己嫂嫂那神通广大的表哥公孙宴,就更是万无一失了。
抽丝剥茧,一网打尽,这样的差事,羽林卫堪称轻车熟路。
只是羽林卫的校尉成穆有些狐疑,马背上回头看一眼那两个矜贵又难掩兴奋的小公子一眼,低声问自家中郎将:“怎么会让他们俩掺和进来?”
宁五郎是宁家的小儿子,二皇子妃的亲弟弟,他的祖父曾经做过宰相。
姜二公子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越国公预备役。
清缴无极的任务其实是很危险的,居然塞了这么两个人进来,实在古怪。
要说是蹭功劳吧,这两位甚至于都没有正式入仕,能蹭到什么啊。
可若非如此,让这样两个少年参与到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当中来,又是为了什么?
于朴的神情如同一口古井,没有任何起伏的波澜:“姜二公子是京兆府那位乔少尹塞进来的,宁五郎是知道姜二公子要来,自己硬要跟来的。”
成穆有些惊奇:“乔少尹把这个小叔子塞过来的?”
他忍不住道:“这有点古怪了吧?”
于朴淡淡道:“你第一天知道那是个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