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游面黑如碳,韩夫人倒是忍俊不禁,披上衣服,却问:“回去睡会儿?”
韩少游“唉”了一声,无可奈何道:“家里还有鸡没有啊?”
韩夫人便会意一笑,说:“还有两只呢。”
韩少游心烦意乱的摆摆手:“……我去杀一只。”
……
卢梦卿记得神都夜间巡游卫戍的值勤换班时间,乔翎记得从京兆狱门口到自己牢房的路线。
小奚提心吊胆的跟在后边,打着送酒的名义调开了守门的狱卒,余光瞥见那两道身影烟一样的飘了进去,这才勉强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不到两个时辰,乔翎与卢梦卿去而复返,重新回到熟悉的牢舍内,呆坐几瞬,四目相对,忽然间齐齐大笑起来。
乔翎笑完又说:“我早先见过韩相公呢,只是那时候并不知道他身份,他大概也不认得我。他喜欢穿一身布衣,到民间去跟底层的百姓闲话。”
卢梦卿道:“你今晚没能进屋用茶,所以自然也就见不到,他厅中楹柱上贴了一副对联——知屋漏者在宇下,知失政者在草野。”
乔翎由衷道:“韩相公是个好官啊!”
这时候就听楼梯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锁链声,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回床铺上倒下,开始睡觉。
不多时,便听有脚步声近了,巡夜的狱卒托着簿册过来,打眼瞧过之后,面带几分薄薄困意,开始记录:
七月十九日夜,寅时初,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在最后具了名。
又循着楼梯,重新登了上去。
换值的时间到了,一本本簿册依次送到了狱头处,他状似认真的收了搁在手边,等人都出去之后,转而就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不同于朝中的文武官员,狱头乃至于狱卒的差事,很多都是世袭的。
毕竟正经的官宦看不太上这地方,一来名声不好听,二来是真的难捱,在监狱里呆久了,即便不是坐牢,身上也难免平添几分戾气,人亦阴沉。
狱头的祖父也曾经做过狱头。
也是祖父说,人有时候没必要活得太认真,该偷懒的时候就得偷一下懒。
又悄悄告诉他,其实监狱里大多数值守的狱卒都只是走个形式,真正发生剧烈变故时,能在第一时间发起警报的,反而是狱头值舍里窗户正对着的那两面嘲风镜……
狱头想象不出那两面嘲风镜会如何发出警报。
因为他在这京兆狱待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越狱亦或者劫狱事件。
不过应该是真的吧,他想。
阿翁总不会骗自己的孙儿。
夜色之中,那正对着窗户的两面嘲风镜像是一双银色的眼睛,静悄悄的望着这边,寂寂无声。
狱头不由得又打起瞌睡来……
……
乔翎昨日实在是有些累了,先是婚礼,再是化身爆瓜狂战士,进了监狱还忙里抽闲小小的越狱了一下……
她也不是真正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什么地方都睡过,是以并不觉得这牢舍简陋,躺在那张硬床板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倒是卢梦卿,大抵是心里忧虑的事情多,早早地醒了。
听隔壁没有动静,他也不做声,只是枕着自己的手臂,默默的对着天花板出神。
这时候就听外边楼梯间那儿传来狱卒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稍显嘈杂的脚步声。
卢梦卿便知道是有人来了,奇的是说话的声音很陌生,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也不像是越国公府的人……
卢梦卿坐起身来,就见两个狱卒在前边引路,皆是面有难色。
后边的却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手中丝帕掩在鼻子上,嫌弃的打量着四遭,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快意跳跃。
卢梦卿认出来这是谁了,当然也就明白她为何而来了。
是以等到来人到了旁边那间牢舍之后,他下了塌,到铁栅栏处去,靠在上边,极客气的叫了声:“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夫人是来寻乔翎晦气的——昨日一场爆瓜狂战,他们夫妻俩的脸都丢尽了!
上一句话,绝对没有任何的夸张成分!!!
这会儿姓乔的进了监狱,她不赶紧来得意一下,更待何时?!
冷不丁听人叫了自己一声,淮安侯夫人倒是一怔,转目看见卢梦卿,倒是露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卢令君。”
卢梦卿朝她点一下头,继而轻轻说:“回去吧,别闹。我大姐睡觉呢。”
淮安侯夫人:“……”
头顶缓缓打出来一个问号。
她茫然道:“哈?!”
卢梦卿于是便重复一遍:“回去吧,夫人。亲故探监,还算是有个由头,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过来的?这不合流程,闹起来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淮安侯夫人愣了几瞬,脸上笑意顿失,语气冷硬起来:“我说卢太太,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再不走,等我出去,一定给淮安侯一点颜色看看。”
卢梦卿倚着自己牢舍的铁栅栏,语气平和:“夫人,你也不想你丈夫因为你的缘故,在朝堂上举步维艰吧?”
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夫人听得心里一酸,倒是想放句狠话,争一争气势,然而想到三都才子卢梦卿在士林当中的号召力和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到底没敢。
她洋洋得意的来了,唯唯诺诺的走了。
到京兆狱外边叫夏天的暖风一吹,不禁潸然泪下:“世间的王八蛋怎么这么多啊!”
乔翎睡得迷迷瞪瞪,就听有人在叫自己:“乔大姐,乔大姐?起来吃鸡了!”
乔翎头发乱糟糟的,老大不痛快的坐起来:“别叫我乔大姐!听起来好老!”
卢梦卿哈哈大笑:“是你说要做我大姐的啊,你又姓乔,不叫你乔大姐,叫什么?”
他用瓷汤匙敲着桌上的瓦罐道:“少游炖了鸡叫小奚送来,快来趁热吃!”
乔翎麻利的下了床,开锁到卢梦卿那边去,这会儿功夫,卢梦卿已经替她倒了一碗汤出来:“先喝点热的,垫一垫肚子。”
乔翎端起来喝了一口,便觉鲜爽,反倒不舍得一气儿喝完了。
又啜了几口,才说:“叫我大乔——从前是不是有个美人儿叫大乔来着?”
卢梦卿点点头,从善如流:“好的,大乔!”
乔翎又说:“这只鸡炖的这么入味,想必我们刚走,韩相公就开始生火了……”
卢梦卿道:“少游他就是这个样子。”
乔翎默默的将碗里的汤喝完,说:“喝了韩相公的汤,那就是韩相公的朋友了,话说刘大要是死了,承恩公府的人会不会去找韩相公麻烦啊?我找我的朋友去帮他!”
卢梦卿举起汤碗。
乔翎会意的伸手过去,用手里的汤碗跟他碰了一下。
……
第二天韩少游一出房门,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个抱剑的少年,身着白衣,腰间束一条金带。
韩少游着实吃了一惊,倒是还沉得住气,近前去客气的拱了拱手:“尊驾是?”
那少年向他行礼道:“在下姓向,名怀堂,明尊有礼。”
韩少游微微颔首:“怀堂来此,意欲何为?”
向怀堂道:“受人所托,来保护明尊一段时间。”
韩少游毕竟机敏,心思闪动,很快猜到:“难道是受越国公夫人所托?”
向怀堂点头。
韩少游心下微奇,又觉动容:“我跟越国公夫人都没说过几句话呀!”
向怀堂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韩少游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对着他看了几瞬,倏然笑了:“越国公夫人是梦卿的朋友,竟将梦卿的朋友也当成朋友照拂,怎么不能说是君子呢?怀堂是越国公夫人的朋友,居然肯越两道弯,去照拂她朋友的朋友,就更是君子中的君子了……”
向怀堂说:“太过誉了。”
韩少游想了想,重新提起刀:“……你且坐,我再去杀只鸡。”
……
乔翎跟卢梦卿一只鸡还没吃完,张玉映就到了,上下端详几眼,暗松口气:“娘子没事就好……”
乔翎正在吃鸡翅膀,闻言古怪道:“我能有什么事?”
张玉映见状,反而有些迷糊了:“您没见到人吗?”
乔翎愈发古怪:“谁?”
卢梦卿道:“淮安侯夫人来过,又被我打发走了。”
乔翎闻言大怒,一口咬碎了鸡骨头:“她还敢来?!”
张玉映:“……”
卢梦卿:“……”
卢梦卿劝她:“大乔,你冷静点,杀人跟寻衅滋事不是一回事,不会同等量刑的。”
张玉映也劝:“后天就出去,咱们犯不上跟她生气。”
乔翎居然也没再说什么,目露凶光,捏着拳头冷笑了一下,继续吃鸡。
张玉映替她梳了个好看的发髻,对着端详一下,见着实漂亮,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而乔翎吃饱喝足,又不免同卢梦卿闲话起来。
“神都这边什么都贵,吃饭贵,住宿也贵,我本来就没带多少钱,现在都花得差不多了……”
卢梦卿奇道:“难道越国公府居然没给你聘金?”
乔翎轻轻摇头:“给了的,但是我觉得,这笔钱最好还是不要大手大脚的花吧……”
毕竟依姜迈的身体来看,她未必会做很久越国公府的媳妇。
卢梦卿听罢,当即就说:“我分一本诗集的分红给你,以后靠它吃饭——我不阻拦你帮少游,你也不能拦着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