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顿饭吃完,那剑客叫了跑堂的小二来结账,继而问:“承恩公府的名声,好像十分的差?”
那几位酒客言说的时候,这小二也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听剑客问,便了然笑道:“太太想必并非神都人氏吧?倘若是的话,只怕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见那剑客不言不语,只是神色专注的看着自己,他倒是正色了点,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才小声说:“我有一回撞见他们家往外拉人呢,说是打死了个小厮,虽说是奴籍,卖身给他们家了,可那也是条性命啊……这还是我瞧见的,没瞧见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小二有点物伤其类。
虽然他既不是奴籍,也不是承恩公府的下人,但对于他这样生活在底层的平头百姓来说,承恩公府这种骄横跋扈、并不把寻常人性命当回事的行事作风,是非常恐怖的。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挡了承恩公府的路,继而直接被拖到路旁去挨一通毒打……
黑衣剑客听了,倒是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结账后给了赏钱,背上剑出门去了。
……
夕阳西下。
橘红色的余晖就像是篝火熄灭前的挣扎,最后在天际闪烁着。
大公主身着常服,头戴帷帽,出现在神都城中某处临水的荫蔽茶楼里。
二楼的雅间里早就有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坐在屏风后听见推门声响起,不由得笑道:“公主还是来了。”
大公主自袖中取出一片织金的衣料,摆到进门处的条桌上,淡淡道:“因为这的确是进献给皇室的锦缎,而你又在信中说,有一个知道之后绝对不会叫我后悔的秘密想说给我听。”
那人笑着应了声:“不错。”
大公主遂开门见山道:“如今我已经到了,你大可以开口了。”
客人却说:“在告知您这个秘密之前,我想先告诉您我的态度——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殿下。”
大公主不置可否,只说:“等我听完再说。”
“您可真是……”
客人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倒是没有再卖关子:“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论才干和品性,也要胜过您的弟弟、今上的长子楚王,是以您应该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概率能够坐上那个位置吧?”
大公主并不接腔。
客人对于她的沉着并不意外,继续道:“只是很可惜,我想要告诉您的这个秘密,或许会让您先前多年的心血都付诸流水呢……”
大公主听他说了半晌,都没有切入正题,心下已经生出了几分不耐。
或许是个无聊之人?
这时候却听客人短促的笑了一声,那言辞像是刀一样,猛地扎进了大公主的心口:“皇室所谓的立长,说的是长子也好,长女也罢,都要有一个前提——中宫无所出吧?”
茶室内灯影憧憧,连带着他在屏风后的影子也便觉诡谲莫测起来。
大公主心绪猛地一跳,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客人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想说的是,殿下,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他很了解现下大公主心头涌动着的汹涌浪潮,不等她出声催促,便讲出了她心有惊疑、但是又不敢将其真正落到实处的那个猜测:“当今与朱皇后有一个孩子,您应该知道吧?”
大公主脸上血色稍退,语气却还坚定:“我知道,那个孩子并没有被生下来,”
客人于是幽幽的笑了起来:“公主何必如此试探我呢?您应该很清楚,朱皇后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生下来了。而我今天要告诉您的就是——那并不是一个死胎,那个孩子,如今还活着!”
大公主脸上的血色终于消失了。
她立在门口,几乎能够听见胸腔里的血液在血管中跳跃的声音。
如果朱皇后当初诞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
如果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如今仍在人世……
那皇位的继承序位上,她也好,大皇子也好,通通都要往后靠!
可是……
大公主的思绪猝然收紧了一瞬,语气稍显急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朱皇后作为母亲,没道理不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尤其她在宫廷之中,并不是漂泊无依之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有着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国公府作为依靠!
而宫里的人,无论是太后娘娘,亦或是当今,都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何必遮掩中宫嫡出的降生,继而对外宣称那是一个死胎?
客人没有答话。
只有江上的清风从屏风后隐约拂来。
大公主心有所悟,踱步往屏风后去看,果然见其后窗扉半开,轻纱质地的窗帘在江风前飘摇,而那客人,却已经失了踪影。
……
夏末的夜晚是很美丽的。
见天朗气清,越国公府众人在水阁里行了一场家宴,不只是长房和二房的人,连同广德侯夫妇也一起来了。
水边堆起半人高的木柴,里边扔了香料,噼啪声中,火焰燃起有一人多高。
那美丽的、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织梦娘在夜色中翻飞,继而越过屋脊去了。
门户洞开的厅堂里,梁氏夫人、姜二夫人与广德侯夫人姜氏正同老太君一处说话,广德侯则饶有兴致的考校起了姜裕,侍女们不间断的将美酒和鲜果送上,穿插其中,笑声不断。
姜迈体弱,受不了烟气,也不愿搅扰别人的谈兴,叫人搬了把椅子独坐在避风处,眼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也觉得很有意思。
芳衣带着几个厨娘在烤肉,另还炙了驼峰,烤了一点时鲜的蔬果。
张玉映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臂,正执着一把极薄的刀在切脍。
乔翎像只秃鹫一样,兴致勃勃的盘旋在她身边。
再远一点的地方,乐师们正在调弄乐器,先前乔翎请到府上来的那个杂耍人也正在核对自己箱子里的东西。
姜迈微微出神,这功夫乔翎已经到了近前,大概是因为方才离烤架有点近,她脸上染了一点灰。
乔翎小声问他:“你吃鱼脍不吃?吃的话我偷偷拿一点过来,现在的鱼脍最新鲜!”
姜迈其实很少吃生的,肠胃受不太了,只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居然鬼使神差的点了下头:“好。”
乔翎于是瞄一眼厅内,用小盘子端了一点过来,屁股往他座椅上一挤,挨在一起开始吃鱼脍。
间歇里说:“二弟他约我去吃饼呢,你去不去?韩相公应该也会去,或许还会带一只他炖的鸡——韩相公鸡炖的极好!”
姜迈用手帕温柔的擦掉她脸上的那一点灰,道:“我方便过去吗?”
乔翎说:“怎么不方便?二弟本来也叫你去呢!”
姜迈便点点头:“那就一起过去。”
乔翎嘴巴被占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忽的瞥见什么,不由得开心起来:“看,那儿有两只叮叮猫!”
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也在附近,大概是听见声音了,不由得竖起尾巴,稍显惊奇的东张西望起来。
姜迈也奇道:“什么猫?”
乔翎指给他看:“叮叮猫!”
姜迈和那只狸花猫齐齐看了过去,怔然几瞬之后,前者哑然失笑,后者则带着一点被愚弄的愤怒“喵!”了一声。
姜迈好笑道:“那不是蜻蜓吗?”
乔翎理所应当的说:“我们那边儿就管它叫叮叮猫呀,我觉得比蜻蜓可爱!”
姜迈笑着附和她:“是的,可爱。”
肉烤的差不多了,驼峰滋滋冒油,芳衣切了一碟首先送到老太君面前去。
梁氏夫人要使人去叫继子和儿媳妇过来,却被广德侯夫人拦住了。
姜氏笑道:“叫他们俩一起说说悄悄话吧,瞧那俩人,多要好。”
老太君也说:“是呢。”
叫芳衣给他们俩切一碟肉过去:“叫他们在那儿安生猫着就成。”
张玉映的鱼脍被送上桌,接下来就没她什么事儿了,侍宴的活儿,有芳衣盯着。
她悄悄又端了一碟鱼脍给乔翎送去。
乔翎会意的朝她眨一下眼,接过鱼脍的同时,往她手里边塞了一张纸条。
张玉映心下暗暗一惊,不动声色的收起,退到外边去之后,打开一看,便见纸条上短短的写了一句话:往后院东门去,向南走五十步。
张玉映微觉莫名,倒是没觉得娘子会害自己,略有些迟疑的去了,入东门后,再往南走五十步……
她不由得怔住了。
……
张玉映走后,姜迈问乔翎:“你给了她什么?”
乔翎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是份礼物!”
姜迈道:“什么礼物?”
乔翎嚼嚼嚼,说:“我自己做的一间树屋!你不是说后院的树可以用吗?”
姜迈默然了会儿,才说:“那你可真厉害呀。”
乔翎洋洋得意的嚼嚼嚼:“是吧!我觉得玉映会喜欢的!”
姜迈慢条斯理的吃了口羊肉,没说话。
乔翎说:“你吃鱼呀!”
姜迈微笑道:“我肠胃不太好,很少吃生的。”
乐师进场表演,乐音响了起来,不多时舞姬出场,连带着厅中的说话声都小了。
再之后就是杂耍人的表演,饶是先前已经看过几回,侍女们也给惊得出声,连见多识广的梁氏夫人和广德侯夫人,也不由得为之称奇。
老太君笑着道:“都是哄人玩儿的把戏罢了,不过能练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地,也不容易。”吩咐叫赏赐那人。
宴席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乔翎与姜迈自去正房安置,洗过脸了坐到床上,才见张玉映回来,她眼眶尤且有一点红。
轻轻叫了声:“娘子……”
乔翎在帐子里捂着耳朵叫了起来:“不要说叫我不好意思的话嘛!”
张玉映听得忍俊不禁,倒是真的没再说什么,行个礼,悄悄出去了。
乔翎暗松口气,转头欲睡,却见姜迈侧躺在塌上,支着手臂,静静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