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监这才没话说,招呼了边上的长随,“领他们上内造处去。”话方说完,又瞥了如约一眼,“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宫里人?”
如约说是,“奴婢是针工局的,受掌司委派,随杨典簿来送补子。”
高太监“哦”了声,“难怪没见过。”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摇头,“好好的,怎么给派到针工局去了。要是在大内,上廊下家弹琵琶来,不知有多远大的前程呢,可惜了儿啊。”
第4章
如约的心顿时蹦了下,她是想进宫的,如果能成真,岂非少走了许多弯路吗。
可是不待她再多想,杨稳就接了高太监的口,笑道:“姑娘是针工局绣活儿做得最好的,这要是来了廊下家,张掌司非急死不可。”
高太监一听,显然很遗憾,“这还是针工局的顶梁柱呢,怪道押车也是你。算了,咱家就是随口一说,别多心。”复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去内造处了。
内造长随在前面引路,如约仍是低着头,跟在杨稳身边。杨稳瞧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道:“廊下家去不得,上那儿去,人就毁了。”
如约抬眼看他,他直视着前方,无情无绪道:“弹琵琶、弹筝、端茶送水、迎来送往,都不是好姑娘该干的活儿。那地方的宫女,一大半是太监对食,早就给糟蹋得不成样了。你进去,无非羊入虎口,还没等出头,恐怕已经窝囊死了。”
如约听了他的话,兴起的念头才灭了,总是没到最后的关头,不敢打这样的主意。宫里的太监虽被净了身,但他们扭曲的精神和不得舒张的欲望还在,比正经男人更可怕。就说死了的狗头灯,就是这类太监的榜样,小小内官监尚且如此,紫禁城里更为庞杂的太监群体,又会是怎样的呢。
只不过这是个留在大内的机会,平白放弃有点遗憾而已。
她微叹了口气,引来杨稳的安抚,“再等机缘吧,要上进,也得留着命。”
杨稳比她还小一岁,经历了巨大的磨难,心智远比同龄的人成熟。在他看来,自己遭遇的种种不能逆转,但心里绝不与太监为伍。太监是太监,他是他,他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既要周全自己,也要保全她。仿佛两个被困在无人之地的囚徒,一个是另一个全部的精神支柱,绝不能看着她急功近利,误入歧途。
他眼里有深重的担忧,如约笑了笑,“你别发愁,我都记住了。”
他这才放心,一手扶住了板车上装载的东西,使了一把力,助小火者把车推进了延庆门。
内造处设在延庆殿,和体元殿隔着一道宫墙,东边就是西六宫。过了延庆门,往内一大片都是内造处的衙门和值房,里头好些太监往来,一见他们,带班的就上来打听,“狗头灯灭了,如今换你们了?那桩案子断得怎么样,逮住真凶了吗?”
杨稳对待任何人都透着一股温存,说话和风细雨地,一面交代小火者把东西搬进去,一面应付带班太监,“哪儿有什么真凶,是他喝醉了酒,自己不留神掉下去的。”
带班太监掖着手,歪着脑袋感慨:“我就说喝酒误事,有几回他进宫来办事,一张嘴,酒气能把人熏出隔夜饭。我那时候就让他少喝,他不听,到底死在这上头了,也是该。”
杨稳笑着,含糊应了几句。转头看,如约正站在车前经手清点交接的数量,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透着端稳,看不出一点错漏。
领班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和他打趣,“杨典簿器重她,打算好好栽培?”
太监里头也有行话,这种所谓的栽培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物色对食,找搭伙过日子伴儿。自打司礼监掌管了东厂,权势是越来越大了,就算他只是衙门里的典簿,对比一般太监也算极有头脸,足可以正大光明给自己找搭子。
可杨稳却赧然发笑,“没有的事儿,程爷别误会。”
领班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你们读书人,讲究个水到渠成。”边说边在他胸口拍了拍,“知道,都知道。”
那厢如约已经把补子清点了一遍,内造处入库还需要时间,便回身对领班太监道:“师父,上回永寿宫金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做好的衣裳退回针工局了。我这几日照着娘娘的意思,把衣裳赶制出来了,求师父指派个人替我引路,让我给娘娘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满意的,好亲口吩咐我,也免得来回传话出错,又惹娘娘不高兴。”
领班太监一听,嗯,是个周到的姑娘。原本他们内造处的人,就格外不愿意和永寿宫娘娘打交道,那是个没事找事的主儿,就说送去的首饰,蜻蜓簪子都能从眼珠子里挑出毛病来,责骂做得不仔细,没做出老琉璃的神韵。
仔细问老琉璃究竟该是个什么神韵,原来是眼睛里没打格子,不是复眼。还有那脑袋不能来回转动,差了一点儿,都不算过关的虫鸟首饰。
所以金娘娘的矫情,算是阖宫闻名,送件衣裳要冒好大的风险,闹得不好就给踢个人仰马翻。现在这个小宫人愿意去送,那不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吗。领班太监忙使唤起了跟前听令的人,“快快快,送姑娘上永寿宫去。”
小火者道是,上前比手,“请姑娘随我来。”
如约把包裹着衣裳的包袱托在手里,临走和杨稳交换了个眼色,便跟着小火者出了延庆门。
一路往南,过纯佑门进永寿门,迈进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都攥紧了。即便是眼睛不能乱看,她也知道,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住着皇帝,这个时辰,那个杀光她全家的皇帝在做什么?在借着奏疏垂治天下?还是尝遍了珍馐,拿腔拿调地挑肥拣瘦?
不能想,想多了怒海沸腾,自乱阵脚。这时候须得平复心境,先应付好永寿宫娘娘是正经。
永寿宫的金娘娘来历,如约知道,她是内阁首辅金瑶袀之女,金阁老当初为晋王夺取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乾坤大定,该论功行赏了,金瑶袀便送女儿入宫,想着起码能挣个皇后的位份。
无奈皇帝奇怪得很,至今不曾立后,只封金娘娘做了贵妃。虽然六宫无后,以贵妃为尊,但金娘娘仍是不高兴。不高兴了自然喜怒难料,热衷于找所有人的不痛快。
带路的小火者看来吃过苦头,一进宫门就虾了腰,断乎不敢按章程办事,只敢死等。停在台阶前旋磨打转,好不容易等里头出来一个宫女,小心谨慎地叫了声“姑姑”,“针工局派人给娘娘送衣裳来了,人在这儿候着,求姑姑代为通传。”
金娘娘是皇上跟前红人儿,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高人一等,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瞧人的。
那鼻子眼儿转过来,笔直对准了低头捧着包袱的人,随意撂下一句:“跟着来吧。”把人带到了殿里落地罩前,又让站住,“等着,传你了,你再进来。”
如约说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也不知今儿金娘娘心境怎么样,只听内寝传出一道懒散的声线,百无聊赖地问:“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宫女回话,“谁的牌子也没翻。先前养心门上的六儿说漏了嘴,说太后下半晌违和,主子爷上咸福宫去了,怕是要在那儿侍疾呢。”
金娘娘的语调里带上了笑意,拖着长腔道:“今儿违和,明儿又违和,太后啊,这是没个康健的时候喽。”
也是,小儿子篡了大儿子的位,还把大儿子杀了,太后哪能过得去这道坎。于是新帝登基,她没有接受朝贺,原本升格当了太后,应当搬进慈宁宫去的,她也反其道而行,窝在了西北角的咸福宫里。
皇帝下不来台,又不能将母后如何,只有尽力讨好孝顺。因此登基之后宫中没有办过任何喜事,皇后没册立,连后宫都鲜少流连,五年下来颗粒无收。这么着,金娘娘还气得过些,反正大家都没子嗣,也就没人能靠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去了。
确定了皇上的行踪,金娘娘宽怀了,发话让针工局的人进来。
如约敛神,一步步进了内寝,眼睛自是不敢抬的,只盯着金娘娘脚上的镶米珠凤头鞋,小心翼翼把包袱往上敬了敬,“回娘娘话,上回的珊瑚锦袄有错漏,照着娘娘的示下拆改完善了。掌司派奴婢送来,请娘娘过目。”
手上的分量一轻,包袱被宫女取走了,只见紫色的袍角往来,很快把雁来红的袄裙展开,架了起来。
金娘娘无疑是挑剔的,在拆改过的衣裙前看了良久,从配色到花样,从针脚到滚边,一处都没有放过。
边上的宫女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再妙的活计,娘娘都能挑出毛病来,可以等着娘娘大发雷霆了。结果这回竟料错了,娘娘非但没发火,还破天荒地问那宫人:“衣裳是你改的吗?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藤黄和花青来配色的?”
“是奴婢改的。”如约俯了俯身道:“《遵生八笺》中说,十样锦乃枝头乱叶,有红、紫、黄、绿四色,雁来红,以雁来而色娇红。奴婢以前些许学过一点书画,知道藤黄、花青加适量淡墨能调制出十样锦。既然如此,用这两种颜色做牡丹带,想必不会出错,因此斗胆试一试,但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金娘娘,虽然很多时候刁蛮不讲理,但有一宗好,不会为难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因着这人是个卑贱的宫女子,待要夸赞又觉得跌份子,便淡淡“嗯”了声,“说得头头是道,东西也比上回的强些,就免了你的拆改之苦,留下吧。”又随口吩咐侍立的宫女,“赏她一把金瓜子儿,跪安吧。”
如约松了口气,今天的运气算是不错,总算能囫囵个儿出来。原本她自告奋勇来永寿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养心殿。她知道皇帝理政在乾清宫,晚间休息回养心殿,虽隔着宫墙抓够不着,但能就近望见,便更能坚定她的信念。
可惜不能久留,往宫门上去时,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左边是吉祥门,右边是嘉祉门,门上有几个太监站班儿,什么时候换人,她都得了熟于心。
小火者急于回去,催促道:“姑娘,快着点儿吧,您不是还要出宫呢吗。这都下了钥了,回头遇上锦衣卫,麻烦着呐。”
如约忙应了声,收回视线往西行,迈过纯佑门,约摸十来步就是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的南门,西二长街贯穿了整个西六宫,她因没有进过宫,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天刚擦黑,穹顶变得深蓝,宫城夹道内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人还没经过螽斯门,忽见一盏灯笼从门里挑出来,一个太监边却行,边给后面的人引路,弓着身子低着头,轻声细语道:“您留神脚下。”
转瞬,一片满绣的袍角从门内迈出来,襞积处的描金纹样因脚步扩张,明晃晃暴露在灯笼光下,是绵延的云龙纹。
如约在针工局,做得都是大内的东西,自然熟悉这种纹样。脑子里顿时一声嗡鸣,太阳穴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几乎压制不住那种欲吐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就是她日夜牢记在心上的人。她想过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空空的夹道里忽然遇上。
第5章
宫人遇上皇帝,原该低头靠边站立的,但她没有。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头,她要看仔细皇帝的样子,就算是死,也知道仇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当今大邺朝国姓慕容,慕容家的子孙与南苑宇文氏一样,以美貌名扬天下。不过一个为藩王,美名是锦上添花,帝王家则不一样,若是谁拿漂亮来形容皇子皇孙,便是对皇权最大的藐视,该当问斩。
但饶是如此,五官身条儿长住了,终归甩不脱。如约看清了这篡权的野心家,他确实生了一副传闻中的好面貌,鬓若刀裁,神清骨秀。但精致一旦到达极点,就横生出寡恩之相,那是种阴冷的美感,视线交汇足以触发心底的震颤。且他身形十分高大,撇开尊崇的地位不谈,即便只是站在他面前,也会让人生出卑若蝼蚁之感。
如约的心燃烧起来,半是愤恨,半是癫狂。然而这癫狂中又夹带着隐约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向四肢百骸。她从来不知道,真正见到仇人,竟是这样复杂的感觉。
“放肆!”
终于一声断喝,把她拽了回来。挑灯的太监翘着兰花指斥责:“哪个职上的,见了圣驾不知避让,还直勾勾把眼儿瞧!来人——”
这一喊来人,凶多吉少,结果大约是就地打死吧!
如约忙跪下来,强压住起伏的心绪道:“奴婢是外头针工局的,不知道大内的规矩,不曾得见过天颜。先前一时晃神,冲撞了皇上,万求皇上恕罪。”
给仇人下跪,口称奴婢祈求饶命,这是何等的屈辱!她满心苦涩,却又不得不为,若这个时候暴露了,连命都留不住,何谈替全家报仇。
所以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即便这人杀了你全家,你见到他,还是得以卑微的姿态匍匐在他脚下。你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五年过去了,他的权利更胜从前,她在苦海里翻滚,而他没有得到一点应有的报应。
高高在上的人,终于垂下眼打量了这宫女一眼。一件灰蓝的袍子裹挟着瘦弱的身体,人在幽暗的灯光下瑟瑟发抖,连头上的红穗子,都在无序地摇晃。
皇帝真的这么可怕吗?大约是吧!伴君如伴虎,当你离龙椅越近,就越明白这个道理。若是不想像这宫女一样跪地乞命,就得登上皇帝的宝座,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然而直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得到太后的谅解。太后刚才又对他咬牙切齿一番指责,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造尽了孽,将来必不得善终。从亲生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诅咒,实在让他有些难过。
政权交替,有哪一次是真正平稳过度的?看不见的地方血流成河,难道就算没有发生过吗?但人有时候宁愿蒙在鼓里,也比接受赤裸裸的现实,更让良心过得去。既然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那就减免些杀戮吧,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倒也不是非死不可。
“罢了。”他随口放了恩典,“起来吧。”
如约谢恩站起身,垂着双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并没有着急走,平时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虽不喧闹,但一言一行也受约束。刚才从太后宫里出来,惹了一肚子气,连肩舆都撤了,踽踽走了一路,越走越清静,再见到人,倒也不那么烦躁了。
于是又瞥了这宫人一眼,“针工局的,这时候进宫干什么?”
袖笼下的双手狠狠握成拳,如约须得掐紧掌心,感受到疼,才能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明。
此时她多想扑上去,撕碎了这人啊,可惜自己没有獠牙,咬不进他的皮肉里去。她只得按捺再按捺,这两年在针工局所受的调理和委屈,已经能够让她得体地控制情绪了。
虽不能直视他,但余光将他的样子刻进了骨髓里,平稳住声息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命运送十五日所用的补子和蟒衣。另,永寿宫金娘娘的衣裳拆改妥当了,奴婢趁着今儿入宫,把衣裳给娘娘送来了。”
皇帝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神情很冷淡,沉默了下,似乎在思忖什么,半晌问:“朕以前,可曾见过你?”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在他做王爷那阵儿,父亲与他肯定是有交集的,但自己家教甚严,轻易不会见外男,因此就算听说过晋王,也从没有见过他。
俯了俯身,她愈发低下头,“回皇上,奴婢自小长在江南,十五岁才应选进针工局,因此没有福分拜见皇上。”
她说话的时候尤其小心,正因为要应得上“自小长于江南”,北京口音须得尽量剔除。比如这“自小”,险些就说成“擎小儿”,话到嘴边才刻意更改,说完了仍是心有余悸,唯恐露出马脚。
可是一个人的口音,哪里那么容易转变,皇帝何等精明,一哂道:“江南人,听着却像北京人。”
如约说是,“奴婢虽长在江南,却是北京嬷嬷养大的,皇上慧眼如炬,皇上圣明。”
一个针工局的宫人,没有面过圣,却能在皇帝面前对答如流,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先前那个喊打喊杀的太监,这会儿倒转变了态度,大概见皇帝并不嫌恶她,顺风吹捧了一句,“这姑娘,胆子大得很。”
皇帝牵扯了下唇角,躁郁的心境平了,也没了继续兜搭下去的兴致,临走给了句忠告:“宫门下钥之后,无令走动算阑入,不想脑袋搬家,就记住这个规矩。”
如约说是,蹲身送驾,看皇帝负起手,乘着足前那点灯光,穿过纯佑门走远了。
一阵北风吹过,她才发现额角都汗湿了,碎发弯弯贴在脸颊上,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紧握的拳这时方松开,掌心嵌进了深深的甲印,十根手指僵硬不能屈伸,仿佛提过千斤重物似的。
跪地的小火者,到这刻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扶住宫墙,带着哭腔说:“咱们俩今儿好造化,想是天菩萨保佑着呐!先前您回话,我的心都揪起来了,生怕有个闪失,咱们就得上槐树居受香火去。”
其实问罪枉死的蝼蚁,哪儿有机会受香火,随便埋进乱葬岗就完事了。
如约勉强捺了下唇角,“让您跟着受惊了。”
转过身继续朝春华门走去,走着走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下来。忍也忍不住的心潮,催得她在黑夜里哽咽出声。
边上的小火者缩了缩脖子,满以为她是后怕,吓的。但只有如约自己知道,她有多大的冤屈,多少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