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观赏傩舞的宗室朝臣,纷纷惊叹出声,起身抚掌。
那是因为起舞的人真的是“神女”,是长公主李娴雅。
李娴雅灿然一笑,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后施礼。
“谨以此舞,祝我大唐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她扬声道。
“好!”皇帝正逗弄小郡主,此时也抚掌道,“长公主的舞技犹胜往昔,令朕也生出少年豪情来。”
朝臣附和着笑起来,甚至有人请求皇帝也舞上一曲。立刻有御史起身,弹劾那位官员大不敬。
皇帝笑着摆手,示意大过年的,就别较真了。
欢声笑语四起,宫中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皇帝甚至给六皇子李璨赐了一道菜,希望他病体早愈。
只有太后面色微白,说自己身体不适,早早离席,回去休息了。
酒过三巡、歌舞结束,皇帝体恤朝臣还需要陪伴家人,便也离席,让他们各自随意。
宫灯闪烁,宾客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或者兴高采烈,复诵今日诗人的新作;或者敛容私语,聊起朝政大事。
“殿下,”兵部尚书宋守节快走两步,赶上长公主,横了一眼向她搭讪的清俊诗人,陪她走向宫门,“今日殿下您,是不是,有些过了?”
“如何过了?”李娴雅已经换掉舞衣,披一件深紫色狐毛大氅,看起来雍容华贵却神色清冷。
摘掉神女的面具,她是大唐地位尊贵的长公主。
“我看太后的面色,不太好啊。”宋守节抿唇道。
皇帝并非嫡生,先皇太后殡天后,皇帝尊他和长公主的生母为皇太后。
皇太后深居简出,从不干涉朝政,只在需要出面的节日,与宗亲同乐。
“不好又如何?”李娴雅冷冷地笑着,看一眼宋守节,“本宫不像宋尚书,那么健忘。”
“我又怎么会忘?”宋守节看看左右,道,“这些年,我唯恐你和舒文过得不好。长公主有什么安排,我都尽力去做。即便是在李琛伏法、严家灭族后,殿下说要帮着舒文看顾严从铮,我也调人过去了。前几天是牧辰的忌日,我偷偷在路口烧了纸钱,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李娴雅快走几步,又猛然停下,心中翻江倒海般情绪奔涌,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她才道:“舒文有您这样爱护她的祖父,是她的福气。”
听到“祖父”二字,宋守节顿觉悲痛,他肩膀下垂抑制悲伤,摇头道:“我一生只犯过一次错,便是生下外室子。原想着等他在军中建功立业,再让他认祖归宗。哪想到圣上命我代天巡牧,只三个月时间,待我回来,便已翻天覆地、救之不及。可即便如此,殿下您也别怨恨太后。”
“我怨她有用吗?”李娴雅神情灰败,道,“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杀牧辰的,另有其人。”
“那人也……”宋守节说到一半,突然郑重劝道,“那人如今的境况也很差,她刚死了长子,正是悲恸之时,也算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还有次子,”李娴雅木然道,“她的次子,要做太子了。”
听到这句话,宋守节顿时如遭雷击立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
“长公主殿下,赵王不见得会做太子!”他急急道。
“我不在乎了,”李娴雅眼中泪珠闪动,“十八年前的腊月,李璋带着柳如意出宫游玩,不知为何,与牧辰打了一架。皇后庇护李璋,竟一夜之间把牧辰的院子夷为平地。七口人,全杀了。”
全家死绝,她才罢休。
一国皇后,想杀平民,太容易了。长公主的事只有太后知道,皇后那时不知道她杀的人是谁。
事后皇后竭力掩盖了这件事,偶尔有人议论什么,也已不是真相。
宋守节抬头看天,没有月亮。
他紧紧闭上眼,道:“皇后其实……”
“皇后其实最该死,”李娴雅道,“但是有一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那是所有的愿望都成空,爱的人全死去,只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忍受长夜寂寞,让前半生的跋扈,酿出后半生的苦果。
“殿下别胡来。”宋守节还想再说,宫门已经到了。
李娴雅对宋守节点头,转身离去时,她道:“后来本宫才知道,在这大唐,手无寸铁尚可苟活。手无权势,寸步难行。”
如果她有权势,当初便不必跪在母妃宫外,苦苦哀求。
如果她有权势,皇后派的人便不敢去杀她的心上人。
如果她有权势,她便无需假装大公无私,答应舒文远嫁异族。
“姑母……”身后有人呼唤,长公主身体微僵,没有停步。
“姑母走得好快,”李璟的声音传来,“都没找她讨要压岁钱呢。”
“得了!”崔锦儿拍了拍他,“小心脚下的路。”
即便提着宫灯,夜路也很难走。
……
第438章 缠人得很
晋王府同样悬着灯。每根柱子都擦过,亮得刺目;每扇窗子都贴着窗花,红得喜庆。
只是却没有燃放烟花爆竹,没有恭贺新春的声音,整个王府在一种安静的诡异中,慢慢熬着除夕夜。
奴仆是以前晋王府没有抽调去东宫的那些,他们如丧考妣,不知前路如何。跑是跑不了的,找门路调到别的王府宫邸也很难。只能战战兢兢守在这里,能活一天是一天。
起码,他们比那些当初欢天喜地到东宫去,后来被处死的奴婢,幸运多了。
最大的世子已经懂事,见弟弟哭闹要去参加宫宴,耐心地解释:“父王犯了错,我们不能去宫宴了。”
“以后也不能去吗?”弟弟抽抽嗒嗒地哭。
奶娘拿着帕子给小世子擦泪,面容惶恐,不知该怎么哄。
好在哥哥继续劝着弟弟:“等你长大,好好读书,做了好事,就可以去宫宴了。”
“那……今年还有压岁钱吗?”最小的妹妹胖乎乎的,蹭到哥哥怀里。
“有,等母亲回来,就有了。”
几个孩子继续围着火炉等。
好在皇帝怜悯、皇后眷顾,晋王府的炭火是足够的。
身上温暖,心也就不那么冷了。
大理寺死牢冷得很。
裴蕊手提食匣,蒙着帽兜,一阶阶走下去,渐渐有些退缩。
李璋在世时,为排除异己、震慑朝臣,曾在这里关了不少人。
后来楚王李策开门放人,李璋被处死,皇帝也安抚嘉奖了那些朝臣。
可她们裴家人,还关在牢里。
裴蕊走到最深处,终于见到裴衍。
“伯父,我来送饭。”裴蕊刻意压低声音。
裴衍眼神一亮,按着膝盖努力起身,快走几步奔到裴蕊面前,隔着牢门,惊颤地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太子他……”
“太子自尽了。”裴蕊生硬地回答。
她也曾经为李璋掉过泪,但是想到他至死都跟那个阎寄雪厮混在一起,想到他那么愚蠢没用,心里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裴蕊知道,太子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
就连去她房里,都是那么不情愿。
裴蕊只是遗憾,遗憾只差一步,她就是皇后了。
不过时至今日,她也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听了皇后的话,给皇帝投毒、弑君夺位,恐怕就算皇帝殡天,楚王也不会放过太子。
裴衍震惊地握紧牢门栅栏,张大嘴,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你和孩子们呢?”
裴蕊恳切道:“我来这里,就是想问伯父,如何能保孩子们活命。”
皇帝虽然已经恩赦他们,但是世事多变,她得提前打算。
“李璟。”裴衍毫不犹豫道,“赵王李璟即位,你和孩子们就都会安然无恙。”
裴蕊松了一口气。
“朝中的确都说,圣上属意赵王。但是赵王妃回来了,我送拜帖,她不肯见。”
裴蕊有些后悔没有同崔锦儿和睦相处。
裴衍不以为然。
“崔锦儿如何,不重要。赵王心软,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不过为防万一,你还要同安国公府打点好关系。”
“安国公府……”裴蕊神色恍惚。
以前那些她鄙视的人,如今都已经站在她头顶,需要她去巴结逢迎了。
“安国公府有裴茉,”裴衍提醒道,“我们同宗同族,她不会视而不见。”
裴蕊脸色有些红。
“裴茉……”她叹了一口气。
裴蕊曾经多次写信,威胁裴茉送消息情报过来。裴茉置若罔闻,根本不把她这个堂姐放在眼里。
当初把裴茉嫁给叶长庚,原本是要牵制安国公府。
可结果呢?
这丫头叛变得比谁都快。
裴蕊曾经怀疑,从见第一面起,她就对叶长庚情根深种,不管家里了。
早知道换个人去。
就知道女人如果读多了书,就分不清亲疏远近了。
她心中抱怨,裴衍又嘱咐了好几句,直到声音有些大,惊醒了隔壁牢房的男人。
“太子妃?”宰相傅谦之子傅明烛认出了裴蕊,“太子妃,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