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烈酒干涸,他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
这一阵疼痛算是熬过了,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而已,裴熠挤了挤眉眼,迫使已经筋疲力尽的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只能凭感觉探索,用火烧过的砭镰割开血痂。
那些箭头都是带着倒刺的,为了将其取出来,割开的创口比箭伤还要大些。
一砭镰下去,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淌出腥红来。
裴熠身上冷得很,额上却细汗密布。
因为中箭时隔得远,这些箭的力不足以深入胸膛,也未能伤及脏腑,如此便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待剜出那三根箭头,他已几欲昏厥。
用弯针和桑皮线缝合的时候,裴熠意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是缝了一阵,又睡了一阵。
每次昏睡后,迷迷糊糊间又猛然惊醒,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彻底睡死过去。
这次他的行动险之又险,他早已经做好了死在南齐的准备,大不了他死了以后,藏锋再按他事先留的线索,找到他从宁州带回来的东西。
可就这么死了,他也不甘心。
裴臻怕是巴不得他死,好趁机抢了戚玦。
阿玦那般好一个人,谁不喜欢?裴臻若有歹念倒也正常。
这般想着,他怎么着也得咬牙撑回盛京。
断断续续地,他倒也缝好了伤口。
又敷了一层药粉后,他再也支撑不住。
他挣扎着将官牌和从宁州带来的东西藏回香案底下,他才放心让自己倒下去。
裴熠只盖了件帔风,缩着身子躺在火堆边,抱膝将自己弓成一团。
他面色死白,眉头难受地蹙着。
无边的寒冷和疼痛,伴随着孤寂……从前他分明经常受伤,唯这次觉得难熬极了。
若是阿玦在就好了……他这般想着。
若是她在就能……就能……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他身边也好……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形单影只了。
胡思乱想着,他的意识逐渐沉下去,直到彻底失去知觉。
……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恍惚。
他虚弱咳着,扶墙走到了破庙外,此时阳光明媚,估摸着是上午。
“我这是睡了几天……”
他自顾自轻声问着。
他换上那身预备好的干净衣裳,顺便又换了次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干了,新的血痂覆在伤口上,桑皮线缝合的痕迹扭曲交织,实在不怎么美观。
该回去了。
他这般想着,好整以暇,便出了破庙。
只是他的伤远远不止那几处最骇人的,腿上也磕伤了几处,似乎伤到了筋骨,轻功是不能用了,只能这般一步步走着。
半路上遇到个赶牛车的老农,裴熠走到路边给人让路,那老农却问他:“你是什么病?”
他声音干哑着答:“没病,不传人的……打猎的时候摔的,去城里抓点药。”
老农戴着斗笠打量他一阵,竹鞭点了点牛车拉的草垛:“上来吧。”
裴熠作揖忙答谢,爬上了牛车,仰面躺在草垛上。
那老农估计也是路途无聊,便自顾自说起话来。
慢慢悠悠的牛车上,看着碧空流云,裴熠回忆着昨夜之事。
此行虽冒险,但收益却大。
他选择在齐国杀了鄢玄瑞,是因为若是在梁国动手,荣景帝便能将鄢玄瑞之死算在梁国头上,反倒成了齐国出兵征讨的理由。
若仅仅是为了杀鄢玄瑞,裴熠大可以选择趁夜深人静时暗杀,之所以故意暴露自己,就是为了让齐国人认出他。
以裴子晖的名义杀了荣景帝的亲儿子——
可不是所有人都似裴子晖那般,能对自己孩子的生死无动于衷。
他这么一折腾,足以让荣景帝和裴子晖之间的联盟便不攻自破了。
若裴臻真要处置裴子晖,至少不会让齐国人掺和进来,少了齐国人的助力,要除掉裴子晖就容易得多。
而荣景帝与裴子晖的勾结,在齐国一样是不光彩的事,所以未免暴露此事,荣景帝明面上多半也就会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
裴熠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听着那老农的絮絮叨叨,大约是真的虚弱极了,便这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被老农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喏,往那走半个时辰就到城门了。”
裴熠刚醒,还有些晕乎:“您不去吗?”
老农摇头:“最近春耕,有人要租我这头老牛,我得给人送去,进什么城啊?更何况牛车是进不去的,看你年纪轻轻,还没进过城吧?”
“……没进过。”裴熠说着,从身上取了钱袋子:“我得给您车马钱。”
老农摆手:“本就是顺路,而且我这哪来的马?给什么车马钱?可怜见的,省点银子抓药吧。”
说罢,老农便自顾自赶着车继续走了。
裴熠在身后郑重其事鞠身而拜,声音虽虚弱,却尽可能高声道:“……多谢您了!来日相逢,定向您答谢!”
第168章 身故
裴熠到琅郡城门下时,天已擦黑。
看到守城官兵时,他终于松了口气,掏出那银质官牌来:“我是城门都尉,云麾将军裴熠,奉圣命行事,劳烦这位同僚向郡守大人禀告,安排官船送我回京……”
见他一身血腥气,面色苍白,拿着官牌的手都在抖,守城官兵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招呼着人:“快……快去啊!”
几人搀着他进城,在他们值夜所住的更房内坐下。
“这位裴大人……相比安排官船,小的看着还是给您请个大夫比较紧迫吧?”
裴熠喘着粗气,抬头看他一眼,把钱袋子塞他手里:“也对……劳烦你了。”
……
不知不觉,已至五月。
距离裴熠约定的两个月已到。
没等到裴熠的消息,戚玦却先等来了裴臻的传召。
这次不似先前剑拔弩张,裴臻难得地给她赐了座。
“裴熠有消息了。”裴臻开门见山道。
戚玦悬着的心却并未放下:“不知裴都尉如何了?”
“行事顺利,伤势有些重,不过死不了,眼下正坐官船从琅郡返京。”
“受伤了?”戚玦心头一跳,又很快收敛住表情:“敢问陛下,裴都尉伤情如何?”
裴臻瞟了她一眼:“这个朕如何知道?都说死不了了。”
戚玦若有所思,却忽然回过神:“陛下,臣女有疑,裴都尉他怎会在琅郡?”
裴臻嘶了声,眉头紧锁:“琅郡地处两国边境,他杀了鄢玄瑞返回琅郡,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裴熠没告诉你?”
“他杀了鄢玄瑞?!”
震惊之余,戚玦心里暗骂:真是天道好轮回,自己居然也被他瞒了?
忽地她和裴臻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她迅速低头:“……回禀陛下,臣女的确不知。”
不知为何,裴臻觉得戚玦越看越眼熟,让他总忍不住对她露出几分嫌弃又鄙夷的表情。
默默白了她一眼,他道:“裴熠此行还算顺利,拿到了靖王的罪证,也杀了鄢玄瑞,破坏了靖王和荣景帝的同盟,接下来靖王陷入势单力薄,许多事情便会容易得多。”
而戚玦只觉心里不安。
裴熠这一招的确绝妙,算是一下子剪掉了靖王身后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但潜入南齐,杀南齐太子……这种狂妄之事他也做得出来?
裴熠他是真不怕死!
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了……
而且靖王的爪牙并不止于此,还有掌握着宁州军的武将重臣姜浩。
一旦姜浩协甫靖王,要想处置,梁国一样要伤筋动骨。
但看目前的情况,裴臻似乎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收拾靖王了。
她想劝动裴臻分出些许疑心到姜家身上,但不知姜浩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裴臻莫名信任他至此。
她此刻若再劝……只怕适得其反。
“对了。”裴臻忽道:“南安侯昨夜过身了。”
戚玦蓦地一愣,又确认了一遍:“陛下说的可是南安侯李清如?”
“自然,七日后他会发丧回宁州,到时候李子桀也会跟随前往。”
李清如自去年起便久病缠绵,终不见好,本就年事已高之人,极容易倒在这些小毛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