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到哪里了?”
只见裴熠歪着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伸着根手指头,伸到戚玦眼前:“这根手指。”
戚玦一噎:“你……”
裴熠反而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轻哼着笑出声,倒弄得戚玦没脾气了。
她耐着性子问:“还有呢?”
他想了想:“还……扭着脚了,还有……还有……”
他的手指收回去,在胸口面前,几乎是从一侧脖颈下,比划到了另一侧肋下:“……这里。”
裴熠的手在胸前长长比划,每长一寸,戚玦便愈发心惊肉跳一分。
“你……”戚玦后怕着,忍住了去扒他衣襟的冲动:“你怎么不说?”
“你身边没带人吗?”
她尚且离不开绿尘,裴熠身边难道就一个随侍都没有?
裴熠摇头:“不能带,他们……都听父亲的。”
与其说是随侍,不如说,是监视。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戚玦的声音发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南齐?”
闻言,裴熠的两只手臂交叠着枕在头下,他忽然敛起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辛卯之战。”
戚玦呼吸一滞:“辛卯之战?”
崇阳十六年,辛卯之战,裴熠的外祖,也就是南安侯李家,几乎全部埋骨奇鸣谷,昔日的开国将领,梁国三大氏族之一,一时间满门凋敝。
声名显赫的李氏六子马革裹尸,荣贤皇后自缢而亡,靖王妃李氏难产薨逝。
整个李家只剩下垂垂老矣的南安侯李清如,和一个不良于行的嫡长孙。
辛卯年至今,已经六年了。
当年李家这事离奇,后来阴宣侯府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却终无所获。
所以裴熠一直在调查辛卯之战吗?
他冒死潜入的南齐皇陵,墓主人正是发动辛卯之战的齐国威帝。
“所以你那天晚上会出现在麟台,以及后来你潜入南齐,混入军营,其实,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对吗?”
裴熠恹恹欲睡地眨了眨眼:“……嗯。”
而正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裴熠恰好因此发现了南齐陵墓里的鱼符子符。
这也就说明还有人持有母符。
而这个持母符者,是何恭平的指使者,他曾勾结齐威帝,更有可能知道当年辛卯之战短短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李家又因何而亡。
而这个人,现在不仅活着,甚至还在图谋明月符……
这是她第一次听裴熠说起这些。
戚玦发现自己大概真的对他有误解。
初见时,戚玦只觉得他是个高门精心养出来的小贵公子,后来知晓他幼年丧母,也觉得他虽孤苦,却不失纯粹本性。
却不曾想过,他原来背负良多。
她一时不敢想象,六年前出事的那天,裴熠是怎么过来的。
楚家出事的时候,上辈子她已经二十一,可辛卯年,裴熠才堪堪八岁……
不光如此,他还要咬牙忍下一切,还要以身犯险地去探查旧案。
哪怕是现在,他也才十六。
十六岁,于耿月夕而言,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华,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耿丹曦母子三人。
可裴熠……怎么可以苦痛缠身却无半分怨怼?
怎么可以在和她一样经历家破人亡,却还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又怎么能……怎么能受了重伤,却一声不吭?
他怎么能啊……
就像这次他赶来送战报,和援军汇合后,遇到大雪封山,军队迷路,是他带着一批人马探路,这才赶在齐人过江之前守住北岸,也才得以把她从冰河里救上来。
雪中探路,何等凶险?尤其梁国南境一带,多高山丘陵,不管是雪崩、雪洪,还是被困山中粮尽援绝,都是要人性命的。
可这件事,都是她打听后才知道的。
他怎么这样……冒险、受伤、吃苦,总是什么都不说,总似没事人一般。
裴熠已经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呼吸均匀,孤独得像只流浪的幼犬,安静趴着。
可戚玦只觉得胸口发闷。
……
次日,天刚亮。
裴熠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
而窗边,桌前,斜影轻照在一道人影上。
裴熠下了床,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戚玦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睡着时,眉目舒展,少了几分平日的锐芒,显出这张脸本来的娇气妩媚。
勾起的眼角周围,还画着和嘴唇一般殷红的梅花。
裴熠解了帔风,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帔风刚披上,戚玦便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裴熠……你醒了?”
裴熠的帔风是热的,她也不客气,拥紧了些,身上一阵暖意。
裴熠在她边上坐下,一双眼睛清亮着:“阿玦方才唤我什么?”
“我……”戚玦一愣,叹了口气。
也罢,好像没必要了。
她支开话题:“先前说,你要去确认靖王究竟是不是何恭平的主子,有结果了吗?”
默了默,裴熠否认:“没有,父亲已经不似从前那般信任我了,自那次从眉郡回去后,他便再没有让我做事,我也悄悄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曾发现母符。”
戚玦犹豫片刻,还是道:“裴熠,我问你件事。”
“阿玦你说。”
“你没告诉靖王契书上的内容吧?”
裴熠坦然摇头:“我不曾说过,但在我们回戚府之前,他就已经提前知道了契书的内容。”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戚玦顿了顿:“契书只有我们和何恭平三个人看过,不是你我,那……”
“阿玦还是觉得何恭平是父亲的人。”
“是。”戚玦直言不讳。
“我也一直怀疑。”裴熠垂眸:“只不过,若是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曾勾结过齐威帝?可四海列国最恨齐威帝的只怕就是他了。”
见戚玦一愣,裴熠道:“我外祖父有个养女,就是盛京二才的白萱萱,说来也是我姨母,她被送去南齐和亲,又死于阵前,若非如此,父亲是绝对不会娶我阿娘,更不会有我。”
戚玦知道这件事,崇阳元年,梁烈帝登基,那一年,她作为耿月夕也才出生不久,此事还是她长大些后,从旁人口中听得的。
据说齐威帝听闻白萱萱美名,竟要求和亲,而彼时先帝初登基,百废待兴,根本不可能为此和南齐开战,便只能遣妾一身安社稷。
“或许……是我们知道的太少,焉知这件事没有旁人插手?既然没找到母符,便算不得有证据,咱们就不必庸人自扰了。”
戚玦心里不是滋味。
靖王和白萱萱的这个故事,放在任何地方讲,都是可歌可泣可悲可叹,但由裴熠说出来,便让人心里堵得慌。
恍若他就是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话本子最后,那意犹未尽结局中,无关紧要的赘续和陪衬。
戚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笼着裴熠的帔风,轻声一笑:“你昨晚无论如何不愿解帔风,怎么此刻又肯了?”
不成想,裴熠的只是微笑着回应了她,神色却并未因此而有分毫轻松,顿了顿,他道:“其实,我不怕冷。”
“不怕冷?”
裴熠点头:“盛京人都知道我小时候落下病根,格外畏寒,即便是盛夏也要多穿一件帔风。”
这件事戚玦知道。
辛卯年隆冬,靖王先妃难产,小世子拿着拜帖去宫门前求荣贤皇后派遣太医,但彼时荣贤皇后已经自缢,宫门紧闭,无一人为他放行。
那场雪,雪深及膝,堪堪八岁的裴熠又冒着风雪回府,去见靖王先妃最后一面,而后晕倒在大雪里,自此便大病一场,身子孱弱。
“我虽生了场病,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让我时时穿着帔风,是父亲的意思。”
“靖王?”
话题又绕了回来。
“嗯,让人看不到我的身形,我不穿帔风的时候便不易被认出,这般行事起来,更方便。”
裴熠说着,表情却和平时无异,似乎千钧之痛在他嘴里都能轻描淡写着一笔带过。
她知道裴熠从小便因为八字不祥被送去外头养,如今想来,什么八字不祥?
不过是靖王想要一把好用的刀,而潜心把他培养成一个替自己出生入死的暗影,一个不会轻易背叛他的死士。
总之……从未将他当做一个人。
戚玦在想,如果当时她早一点认识裴熠就好了。
“可你现在被我看到了。”戚玦道。
裴熠却笑了笑:“阿玦都已经知道了,便没什么好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