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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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户婚一册规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关系需从尊长,未征得尊长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离,否则律法不予认可,视为无效。
前阵子,兰殊与他冷战那会,秦陌曾试着探了探章肃长公主的口风。
完全不会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来细想此事,期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这段时间,让兰殊回心转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来了战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直到写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许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锦卷捆好,转头递给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帮我个忙,把这个给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滞,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着苛责之意,恨他说话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万比二十万的战局,李乾又很清楚,他这是以防万一,在给崔兰殊留后路。
这场战事虽是突如其来,但也叫秦陌有了由头,放兰殊离去。
放妻书是夫方单方面书写的协议,只需他一个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会写出这样一份协议,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应为他作证,天子一诺,这份协议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递近两分,轻轻开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闪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沉痛,叹息一声,将锦书接过,“你同她说好了?”
秦陌沉吟了会,声音低了两分,“先放你这。不然显得我有去无回的,让人担心。”
李乾眉宇紧皱更甚,他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同他家小媳妇提过这回出征的细况吗。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颇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让她展颜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的,试探问道:“你倒是给她考虑的周全,在这抓耳挠腮地想放妻书怎么写,怎么没想过卢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识道:“四哥在长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边疆,会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会,望着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经彻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笑纹,叹息道:“崔氏,当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确信秦陌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少年一时间的懵懂迷糊。
崔兰殊,恰恰帮他验证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时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过一心让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却把他推向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从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张了张嘴,还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刘公公突然迈着小碎步急切而来,躬着身子,脸色一片苍白,“陛下,长公主回宫了,要世子爷立刻去见她!”
秦陌神色微变,李乾却有些意料之中。
虽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渐不再理事,时常上山礼佛数月不归。
可凭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众多的眼线,秦陌自荐领兵出征一事,终不是他俩一同致力隐瞒,就能瞒得过她的。
这些年大周日益兴盛繁荣,令突厥不由忌惮加深。
李乾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却也未料到颉利禄谋权篡位,好不容易将大可汗之位将将坐稳,竟就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压境。
一上来,便先攻略了边疆三座城池。
突厥这次明显是先发制人,决意将大周富强之前,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来。
边疆硝烟四起,大周的大军却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齐足够的军队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军现在的势头,到时候的狼烟,怕是已经吹到了长安脚下。
当务之急,必须先召集最近的军队,赶往前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边疆的最后一道防线,避免战火烧进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调动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边角的,玄策军五万残营。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枢为了与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分庭抗礼,打压武臣的势力数载,给他们受了不少窝囊气。李乾登基后的这三年,局面虽然得到改善,却也还没捂热他们冰凉沉寂的心。
虽说是守城,可以五万对二十万,凶多吉少,说直白点,分明就是要他们先去送死,来博得后面的生机。
早朝之上,那一帮前排老将,无人领命吱声。
局面一时间焦头烂额,便在文臣这派开口提议不如先驱使臣前去求和之时,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来。
“既是玄策军,自当臣来领命。”
玄策军是秦葑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陌同他们的关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躯猛地一震,凛凛将少年瞪了起来,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却掀起衣摆,执笏跪了下来,身姿笔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局,那突厥先锋的狼风营,区区玄策军的手下败将,秦家能打赢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
少年年纪虽轻,一身不惧不畏的肃杀之气却已环绕周身,威仪不容小视,不过三言两语,掷地有声。
赵桓晋见李乾神情已然发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纪尚轻,沙场经验尚浅,不宜领兵挂帅。
可秦陌却不承他的好意,环顾四方,直言道:“可若连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谁还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胜多的战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领兵浴血打出来的。
金銮殿下,四下阒寂。
那些久经百战的老将,转头觑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轻却神似非常的面容,不由想起当年他们马革裹尸的上司,愧然低下了头。
开始纷纷出列,愿追随世子爷,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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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在殿上不顾李乾反对,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应了他领兵出征。
下朝之后,又恳求陛下封锁消息,千万不要让前往禅山礼佛的章肃长公主知晓。
秦陌那日去公孙府接兰殊,为的也是闭住她的耳目。
晚膳过后,他便以忧心母亲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头,希望兰殊前去陪同。
当夜,他就套了车,让人把她送往了追随长公主仪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瞒过他那手眼通天的母亲。
秦陌站在坤仪宫门前,长吸了一口气。一迈进屋门,只见章肃长公主站在正厅的座前,投向他的视线,是怒,亦是忧。
兰殊静静立于她的旁侧,站姿与角度,近乎与他昨夜梦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滞足,回想起昨夜在御书房闭目养神,不过片刻的时分,他做过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长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宫,一上前,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他是争强好胜,强行出头。
他俩母子,从来都是不好好说话的。
秦陌一听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下犹如触发了反骨,她说是什么,他便应承什么,致使两人争吵激烈,甚至最后,秦陌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本该在她送他出塞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外头了,现在不过是完成她的旧愿而已。
长公主气急攻心,眼眶通红,伸手朝他脸上扇去。
便在这时,一旁被他俩吓得脸色苍白的兰殊,突然扑上前挡,替他挨下了这一记耳光。
少女一声隐忍的哽咽,叫他俩都冷静了下来。
他将她带到了内屋去敷药,望着她脸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尽的心疼。
女儿家抓住他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吗?”
“秦子彦,我害怕。”
“你能不能,别走?”
眼下,章肃长公主已经两步上前,指着秦陌的鼻尖,朝着少年发难起来。
兰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纠结着她待会该从哪个角度拉开秦陌,才得以叫他俩都不至于遭到那一耳光。
只见少年听到章肃长公主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斥骂,眼里并没有生出倔强,反而,闪过了一丝茫然与惊异。
转而,秦陌还抽空看了她一眼。
兰殊的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迟疑了片刻,思来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赌现实与梦境的差异般,再看向长公主的怒颜那刻,他面色沉静,主动屈膝跪了下来。
“孩儿并非是为了逞强。”
大抵从未见他示弱,章肃长公主的身形一滞。
兰殊的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犟种,同他的母亲低头。
“大周对不起玄策军,将士心中有恨,可国难当头,总要有人出头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