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以少胜多的战绩,大部分是秦家打出来的。我再不济,至少占了个秦家姓,能给军士一种赢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军魂中。孩儿若做贪生怕死之徒,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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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开拔出征的日子转瞬即至。
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发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进门之前,是很想见兰殊的。
可当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面容如玉,坐在桌前,绣着承诺给他的出征披风,安静地就像一副美人图,浑身上下不真实起来。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轻抚了一下,最终,没有进门打扰她。
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虚怀若谷,但淌着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书铁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辈一样战死沙场,换一场太平盛世,他也不妄这一世担了个“秦”字的姓。
他从不畏惧出征,只是这回坚韧不拔的信念中,一丝惆怅流淌其中。
这种惆怅在这些天一直在内心隐隐作崇,到了出征这一日,秦陌垂眸,望见兰殊探出纤细的玉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领,骤然间,有些肝肠寸断起来。
将士是有心的,不过是镀了层铠甲,才显得又硬又冷起来。
城门前,兰殊抚平他衣上的褶皱,抬起双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看了眼身上的披风,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你绣的这件披风,纹路我还挺喜欢的。不如以这种纹路,绣件普通的圆袍给我吧。”
“好。”兰殊道。
等我回来穿。
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这个“等”字,咽回了肚子里。
秦陌头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门,翻身上马。
他并没有回眸,却听到了一阵轻浅追随的脚步声。
兰殊并未料到他会回头,杵住脚步,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追着他走了两步。
与少年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兰殊的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种种往事。
作为朋友,她终究是,不盼着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来的,可在兰殊心中,这一面过后,再见面,便不知是何时了。
是别离,也是断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点笑容,尽可能让她看起来游刃有余。
兰殊沉默了会,轻轻微笑:“祝君早日凯旋。”
秦陌微一颔首,一拍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过般毫不留情碾过城门,直奔北上。
兰殊仰着头,望着那骑兵护卫黑压压簇拥远去的笔挺背影。
秦子彦,一路平安。
再见。
第068章 第 68 章
突厥大军势如破竹, 一连攻占了边境数座城池,一路烧杀抢掠,直逼红寺堡。
堡内镇守的千夫长曾是秦葑的护卫兵, 誓死不愿投降,率领护城兵守在城墙之上,战至最后一人, 终于等到了秦陌领着玄策军从后夹击, 剿灭了突厥前线的先锋营。
突厥哨兵看到红寺堡高高举起的赤焰旗, 逃回大本营禀报。
颉利禄一听闻玄策军来临,心口下意识震颤了下,本来大军面向中原呈包围之势的进攻,一下转了攻势,汇聚回三分之一战力,强攻红寺堡。
红寺堡地有天堑, 易守难攻。
秦陌智计频出,回回都把他们击了回去。
突厥大军攻城不成, 想方设法勾引玄策军出城对阵,本以为秦陌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 甚至还曾故意撤退, 展现出一副寡不敌众之势, 妄图引他追击。
秦陌看起来桀骜不驯, 心里却十分沉得住气,好几次那些老将都担心他会贪功冒进,可他只在外头溜了敌方一圈, 能屈能伸, 一见对方来了势,佯攻了两下, 又领兵缩回堡里来。
敌方跑也跑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团团转。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数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军。
然秦陌作为一战主帅,并没有调遣后方援军增援红寺堡,而是下令要他们趁现在不动声色绕后,收复其它突厥军队占领的城池,再从后方包围敌军。
援军听令往上,却并不知此时红寺堡前的敌军耐心已耗到了极点,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强攻城池。
诱敌深入的计划落实,秦陌端着一张面不改色的脸,心里,却知晓自己这一战,只怕九死一生。
突厥军队骁勇善战,正面交锋,大周朝的军队不占优势,唯有从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们方能在这场战事中,破出一线生机。
而要想蒙蔽敌军,发觉不了后方的危险,秦陌必须出城作战,以身作饵。
红寺堡里的百姓都被他尽数送离。
以突厥现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红寺堡的城门就会被破开。
昏暗的烛火中,秦陌坐在营帐里,对着沙盘思忖了许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缓缓转首,望向了挂在支架上的,那件兰殊一针一线亲手绣就的披风。
已在沙场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浮光掠过,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描下了一笔微不可察的温柔。
屋外,凛冬已至,大雪纷飞。
不知那个手脚冰凉的人儿,有没有识相穿足了冬衣,炭笼中,是否放够了炭火?
前线,战报传来。
秦陌思绪飘了会,又被眼前吃紧的战局勾了回来。
唯有战火不燎,国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拥有最好的避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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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分,红寺堡城破。
那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城内落下,人间犹如受了天惩。
骑着高头大马的突厥先锋兵,手握弯刀冲进了城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转眼,一柄红缨枪破空而出,急如闪电,直接穿过了他的肺腑,将他从马上挑了下来。
秦陌握着长枪在门前一站,城内四处的玄策军鱼贯而出。
数十万敌军看见那幅赤焰旗,一下朝着城内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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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战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着边疆的白毛风,传入长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听到,当兰殊看到刘公公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洛川王府门前,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书递给她时,说的是和前世一样的话。
那年轻俊美的帝王,一夜间似是老了十岁,哑着嗓音,“这是子彦生前所写,上面有落款日期。你还这么年轻,别叫你做了寡妇。”
李乾终究没有听秦陌的话,及时在他出征之后,就把放妻书给了兰殊。
他知晓秦陌心里有她,不愿放她离去。可如今,强行再将她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上一世,亦是如此。
兰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书。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挂起。
兰殊收拾东西离开,走出朱漆大门,抬眼,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代表战神的杀破狼星,仍遥遥高挂在天空之上,莹莹闪耀。
她知道这场仗,他会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都是她难以阖眸熬过来的,她岂会忘怀。
那时,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点着长明灯,每一天的祈祷,都是“平安归来”。
他自会,平安归来。
而她,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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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眼前,弥漫着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轻喘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下的身躯成了个破败的陋舍,四处都是窟窿,连口气都留不住。
碎成这样,他本该感觉十分疼痛,这一刻却毫无痛觉,大抵是大限将至了。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觉得苍凉,反而,意外的平静。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些牌位,自认也不负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两步,像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前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色彩,犹如长安的繁华闹市。可仔细去看,却是成团成团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从后方冲撞了他一下,回过头致歉的脸部,却是空白。
周边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边的摊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见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儿郎,拿着一把桃木小剑,朝前欢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发现,这场景,是他幼时的回忆。
因为是他的记忆,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儿郎,笑着扑向了前面站着的一位男子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