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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时,薛长昭和卢梓暮已经急到彻底慌了神。
一夜未归,两人一路从江边发疯般地寻了过去。
长福山上,卢尧辰见暮妹妹迄今未归,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忧虑,带着一群家仆侍卫下了山。
当他终于在江岸下游一处不大的密林里找到了薛长昭和卢梓暮,却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搞得灰头土脸,一见他来,眼中还充满了惊慌。
卢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长昭把她挡在身后,勉力牵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尧辰,你怎么来了?”
卢尧辰观望着他们的神色,并没有立即质问,只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随后,问及他俩,“崔二妹妹呢?”
薛长昭与卢梓暮唇角趋渐抿直,相觑了一眼,薛长昭走向了卢尧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请求他先让后面追随过来的家丁侍卫回去。
将其他人尽数遣散之后,薛长昭和卢梓暮带着他穿过了丛林,来到了江边的小镇集市上。
薛长昭推开了其中一间客栈的三楼客房,卢尧辰一进门,只见崔家二妹妹鬓发散乱,头上缠了一道厚厚的纱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给她的外衣,也不见了。
卢尧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坏一处想去,卢梓暮却连忙摆了摆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脑袋,身上没有别的伤。”
可昨晚的场面,她和薛长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们张望着,彷徨着,一路寻到了下游的密林前,忽而听到了一声大犬的呜咽声。
薛长昭和卢梓暮连忙冲进了密林,却只看见遍地的突厥士兵尸首。
胆小鬼龇着牙,双目如电,看清是他们后,彷佛彻底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往后,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兰殊,便倒在了她怀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钢刀刺穿,躺下来,只看了少女一眼,便彻底咽了气。
薛长昭发现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齿咬断,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这一场面的由来。
兰殊引开士兵,逃向了密林对面的小镇。本想着穿过丛林,进入小镇,镇上人多,还有巡逻守卫,他们便不敢如此放肆。
可兰殊逃跑的过程中,不慎被一道横在地上的枯树桩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头发已经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兰殊的脸。
突厥士兵发现自己被愚弄,一下发了怒,倒起青光闪现的刀锋,就将朝着兰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间,丛林里扑出来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颈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断气之前,只看到了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犹如他曾见过的,雪山上最凶狠的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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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长昭很清楚如果被别人在中原的土地上发现这些突厥士兵的尸首,将引来多大的波动。
卢梓暮生平来只鸡都没杀过,却战战兢兢地,强行要自己冷静下来,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长昭一起,把那些尸首悄无声息地埋了。
他们给胆小鬼寻了一处开着杜鹃花的地,将它藏到了那下面。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去了......”
要是兰殊看到了它的样子,肯定会撕心裂肺的。
他们一壁困惑兰殊是怎么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没想好等兰殊醒来的时候,该怎么宽慰她发生的这一切。
兰殊不小心撞到了头,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再苏醒时,双眸懵懂,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
大夫说可能是头部磕伤,导致了短暂的失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所见,自我意识选择了沉睡,一时不愿意回想起来。
接受不了,不愿回想......
卢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记起兰姈姐姐曾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胆小鬼确实不是一条如父亲最初所愿的狗,但它是父亲生前留给殊儿最后的东西。”
薛长昭沉吟了许久:“不记得也好。”
就当她放完烟花后,就兴靠在了柳树下睡了一觉。
“那是我放的高,还是你放的高?”兰殊睁着澄澈的双眸问道。
薛长昭顿了顿,叹笑道:“你赢了。”
兰殊嘿嘿笑了起来,双眸无意间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面具,脑海中却闪过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脑袋,双手撑在了床上,“胆小鬼呢?”
卢梓暮的眼眶倏尔就红了,她不是个太能藏事的,只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长昭沉默片刻,牵起了一丝笑痕,“我们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经常见不着它的影子吗?”
“没事。等它有难了,自会来找你的。”
兰殊想来也是,轻轻唔了一声。
可是,她的胆小鬼,打那以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兰殊一直以为凭它那毫无义气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欢,悄无声息抛弃了她,心里还伤心了好一阵,骂了它好几遍没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来找她,代表着就是它目前没有什么困难,长叹了口气,也觉得还好。
卢梓暮偷偷擦着眼泪,从厢房出来之后,见卢尧辰站在了门外,上前,恳求他保守兰殊在上元灯节失踪的秘密。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一晚上,衣服也丢了,爱犬也死了,昏迷前旁边都是男子,总归是清誉大损的。
卢尧辰默然了半晌,温和笑道:“上元灯节,和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吗?”
“丢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卢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个大礼。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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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兰殊跟随着卢家的大部队从长福山远道归来,坐船驶入了久违的长安城。
连吃了三个月的素,兰殊一看见岸口旁边栖息的鸭子,都忍不住双眸发亮。
“好了,回家就请你吃我家的醉酒鸭。”卢梓暮推着她往前走去。
兰殊回头朝着她笑了一声,刚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兰殊连忙先拱手,“抱歉。”
“无碍。”对方戴着斗笠,微一摇头,开口却是一副极好听的少年嗓音。
兰殊抬起头,只看见他默然下船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渔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肤冷白,劲力暗含其中。
兰殊不由多看了两眼,转眼,卢梓暮挽起她的手,拽着她朝马车走去。
一阵泠泠的女儿家笑声从身后趋渐远离。
秦陌不经意回了下头,只看见接着走下来的卢家儿郎,有几位身上,穿着他的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外袍。
后来,秦陌从渔船上苏醒,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绣着家徽的白色外袍。
渔夫待他可以下床后,托寻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友人,一点点通过水路,把他送往了长安。
历时三个月,秦陌终于回到了家乡。
少年紧紧盯着那几个儿郎怔怔出神,不由朝着船边久居的摊贩,轻声询问:“请问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吗?”
“哦,那是五姓世家卢家的儿郎。”
卢家。
突厥内部生乱的喜讯,伴随着秦陌回京的消息一并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这一日,卢尧辰拎着书箱去上学,一位行脚却在门前拦住了他。
卢尧辰从未想过,他的外袍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那行脚只道是一位受过卢家恩情的人,在水里捡到了这件衣物,并不知晓是谁的,也担心是卢家的某个孩子出了事,派着他们一路送上了京。
卢尧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并不盼着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语,使崔二妹妹的清誉受损,只顿了顿,便接过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确实是我的。”
“我当时在江边游玩,不小心丢失的。真是麻烦你了。”
他温言同那名行脚解释,全然没有察觉,墙角的另一头,此时此刻,停住了一辆东宫的马车。
一名矜贵的少年坐在了车内,微微掀开了车帘,将他的话,尽数听入了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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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从长福山上回来之后,有一日,她又穿着男装溜出去玩,回来后,一进门,只见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柜。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养越野,觉得一直让她穿着男装也不是办法,索性给她换了回来。
红颜再薄命,她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兰殊的心口微一浮动,心知自己随性的日子,即将变得越来越少。
那犹如少年般高高绑起的头发落下,银裳的双手搓上了女孩儿才会用的桂花头油,一遍一遍梳理着她鸦羽的墨发。
俏皮灵动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钗,兰殊在铜镜前摊开了双手,换上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
盈盈一转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丽动人的笑意,逐渐在马不停蹄的岁月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后,在及笄前的那个春天。
她与那江边渔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却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