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俯首称是,随着秦陌步至门外,关上屋门,顿了顿,压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怀疑郑大人与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属于人为蓄意,加上卢家四哥意外出现在那,如今连尸骨也未找到,端华太妃悲痛万分,严令要求彻查......奴怕万一他们发现此事与王妃有关......”
秦陌面容发沉,寒声道:“此事与王妃无关。”
元吉一下噤了声。
主子这是要帮她把事彻底兜下来了......
秦陌已坐在床头守了兰殊数夜未眠,走到马厩时,他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准备入宫。
临行前,他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兰殊,千万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这场端午宫宴就回来。
秦陌见他策马离去,不由想回屋去看兰殊,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旋,下一幕,却出现在了三日以后的端午宫宴上。
四周烟雾迷蒙,人群嘈杂,似幻似真。
隐隐间,他听到了丝竹管弦交织作响,可不待他从迷雾中拨出身来,眼前莺歌燕舞的乐台,数十位奏乐的伶人间,蓦然飞出来一柄利箭。
秦陌顺着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面容。
下一刻,一道枫红的身影,忽而扑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圆了双眼,不知为何躺在家里的兰殊,竟会出现在此处。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们一定要看顾好她的。
“秦子彦,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转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乱地朝她那厢伸手抓去,却只觉得视觉越来越模糊,刚触到那一抹枫红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他眼睁睁看见她倒在了他面前,什么都没有抓住......
船舱尾部的床榻上,伴随着岸边水镇中的鸡鸣声起,秦陌犹如溺水之人骤然浮出了水面,一下重新获得了空气一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口一阵接着一阵梦境残留下的锥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着,整个额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满了无尽的惊惶与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趋渐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云外飘荡,迟迟难以归位,他缓缓抬起双手,发现它们仍在隐隐颤抖。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方才梦中的最后一幕。
秦陌蓦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装束发,甚至没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门,扭头便朝着通往船顶的扶梯走去。
天边将将泛起了鱼肚白,四周夜雾未散。
小跑堂早早披着晨露,起来帮着厨房准备早膳,他手捧着一篮子鸡蛋从廊上走来,远远看见洛川王失了心疯一般,披头散发地朝着东家屋门前去,当即一愣,忍不住快步跟上了他。
可秦陌的步伐,岂是一般人想跟就跟得上的。只见他健步如飞,不一会就到了船顶的雅间门口。
檐顶的银铃随风而响,雕花窗扇早已寻工匠尽数修好,此时此刻,兰殊恰好也听到了鸡鸣声,难得起了个早床。
她推开了窗,正想对着外头的青山绿水,伸一个懒腰。
不料一开窗口,秦陌仓惶惨淡的视线直直投射而来,在看见她活生生出现在他视线的霎那间,扑身上前,隔着窗台,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还散着浓薄相接的晨雾,银铃的红穗子迎着船头拂面的清风摇曳。
兰殊下意识一愣,秦陌结实有力的手已经环上了她的后背,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仿若在确认怀中人的气味,确是她无疑一般。
这极其亲昵熟悉的动作,令兰殊身形不由一僵。
一些一直被她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扑面而来。
明明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兰殊还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世的他,若有多日不见,一回到家,也很喜欢这般紧紧环抱她,嗅着她的气息,就像是倾泻思念一样。
可眼前的男子,早不是上一世的他了。
兰殊勾回神志,轻挣了挣,没推开他,雪白的下颌搭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隐隐感觉到他扑在她耳畔沉重的气息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做了场噩梦。”秦陌闭着眸,在她耳畔道。
兰殊又被他往怀里拢了拢,眨巴了一下双眼,尚反应他是不是在为他现在突兀的举止做辩驳。
秦陌转而抬起头,伸手,抚上了她的右腮边,哑声道:“我梦见你出事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却有些发颤的惨白,覆在她温暖的脸颊边,似乎在通过手指汲取她鲜活的温度,来安定慌乱的心神。
兰殊右眼眉头上的青筋一蹦,不可避免怀疑他这番举动,委实是有点趁机在吃她的豆腐。
可望着他那双凌厉的双眸少见的忧思惨淡,全然不像素日那个四平八稳的他,兰殊隐隐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也没能贸然狠下心,拍开他的手。
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兰殊的脸颊又遭他抚摸了好一会,便是心有不妥,此时再甩开他,也显得又当又立,有失风度了。
兰殊只好大度由他摩挲着,干干笑了笑,反拍了拍他的背,温言宽慰道:“你没听过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
秦陌仍是目不转睛地将她凝着,却似是回了一半的神,紧紧箍着她的手,略有两分克制地回缩。
兰殊趁机逃脱了他的束缚,站在窗台前,对着他直勾勾的视线,摊开手,笑吟吟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秦陌低沉地嗯了声,顺着她摊手的姿势,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
完完整整,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可秦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了她胸前,落在那一箭的着点上。
那寸肌肤此时此刻完好无损,莹润雪白,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兰殊见他的目光朝着她颈下落去,颇有些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尚未更换的轻薄睡袍。
只见披落在胸前的鸦羽墨发下,凹凸有致,那一道深陷的沟壑,若隐若现。
“流氓!”兰殊咚地一声,关上了窗。
秦陌顿了顿,却在她这一系列生动的动作中,终于找回了丢失的三魂七魄,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默然转身下楼,却见楼下簇了一堆仆人,都在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秦陌:“......”
秦陌面不改色地下楼,离开,回房,恍若只是梦游了一趟。
回到屋中,关上门,秦陌靠在了门板上,再度回忆起他梦中的那个日子。
就是今年的这个端午。
秦陌一回想方才梦里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由暗下决心,以防万一,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兰殊出现在今年端午的宫宴上。
商船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四月的上旬,回到了长安。
这一趟路途似慢,也快。
对于归心似箭的游子而言是漫长的,但秦陌总觉得白驹过隙,时间一晃而过。
一下船,他就要同兰殊作别。
“你回哪里?”秦陌问道。
兰殊想到自己还没见过兰姈的第二个娃娃,温言回答:“这阵子应该会先在赵府住。”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远远看见王府接他的马车已经辘辘驶来,想也未想道:“正好顺路,我送你。”
“顺路?”兰殊歪着头,左手指了指赵府的方向,右手指了指洛川王府的方向,正好是一南一北,天差地别。
秦陌面不改色地噎了一下,尚在搜肠刮肚出其他托辞。
琉璃王走至他身旁,噙笑道:“正好本王要去驿馆,倒是与王爷同路,不如王爷送送我?”
秦陌睨了他一眼,“您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人送?”
琉璃王轻啧了声,“上回本王来使大周,你还特意派人送我回国,怎么这会儿这么放心我的安危了?我好歹是你们皇后娘娘的娘家呢。”
不得不说,这些年琉璃王的中原话真是长进了不少,连“娘家”都能脱口而出了。
秦陌只道:“有这回事?”
琉璃王不服气了,“哎,你忘了上回给我践行,我请你去平康坊,那晚你玩得花嘞,叫那一群小娘子女扮......”
秦陌的背脊一僵,连声打断,“你记错人了。”
饶是长大成人,为人处世看似和气不少,秦陌冰冷警告的视线一戳过来,琉璃王脚下犹如扫过了一阵凉风,嗓子眼呼之欲出的辩驳,一瞬间受到了生命威胁的冻结。
到底没敢再戳穿他。
兰殊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迟疑了声,“记错了?”
这俩可是在平康坊互相逮过对方的。
秦陌望着她唇角如常一抹戏谑的笑意,不由走上前,示意了眼彼此身后的下属,凑近她的脸,于她耳旁轻声道:“我俩就不必相互揭短了吧?”
叫别人听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兰殊促狭地抿了抿樱唇,识相闭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
秦陌并没有后退,仍是近在咫尺,凝向她的芙蓉面,温声问道:“你捎我回了长安,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线素来冷硬,便是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交谈。
偏偏兰殊同他处得久,不知怎得,竟听出了一点莫名的摇尾乞怜。
兰殊一顿,未置可否。
这时,邵文祁拱手走上前来:“师叔不必担忧,我刚好要去南边,会送小师妹回去的。”
自秦陌上船以来,邵文祁便一直尊称他是师叔。
虽是礼貌,说不出什么错处,可每回兰殊在旁一壁笑得合不拢嘴,一壁起哄跟着他喊,总叫秦陌心里有种乱了辈分的感觉。
这会儿兰殊听了又是一笑,跟着邵文祁喊了句,秦陌忍无可忍,双手交叠,睨了她一眼,“谁是你叔?”
“当初叫你喊我名字你不肯,学这个倒是很快。”秦陌道。
这话听得兰殊一下不服气了,“邵师兄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
秦陌:“他比你大六岁你喊他师兄,我比你大一岁你喊我师叔?”
兰殊:“那辈分本来就是这么算的......”
秦陌:“你几时这么守规矩了?”
兰殊:“我哪有不守规矩,你别平白无故污蔑人......”
眼看他俩又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掐了起来,众人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前夫前妻。
这两人也就刚见面那会还有点儿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