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倒霉的不行,兰殊气鼓鼓地站在了檐下,帮他甩了甩外衣上的雨水, 不由跺了跺脚,哭丧着埋汰这怕是得帮他洗衣服了。
秦陌的肩头尽数湿透, 滴水的鬓发贴在耳根上,整个人不可避免狼狈了好几分, 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嗤地一声笑了开来, 低低的笑声中, 透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欢愉。
兰殊见他浑身尽湿,一丝不苟的束发上全是雨露,瞪圆了美眸, “你还笑得出来?”
秦陌看了她一眼, 微一摇头,“不知道。看到你活蹦乱跳的, 就想笑。”
他这话揶揄的语气十分明显,颇有素日同她玩笑的随口一说,偏偏迎来了兰殊短促的沉默。
秦陌转过眸眼,只见她眉心微蹙,交汇的视线中,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审视。
秦陌的心口不由一紧,到底维持住了面不改色。
兰殊见他目光并无躲闪,面色也一如往常,一颗起疑的心缓缓下落,唇角浮出一抹笑意,缓和氛围道:“你怎么说的我像是水里翻了肚白的鱼,不蹦一下,还以为我已经死......”
话音未落,樱唇蓦然被他用掌心封住。
却不知是不是周围大雨瓢泼,除了打湿他的长睫,还令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色。
兰殊微瞠着双眸,只见秦陌的眼神颤抖,眼底浮出了一圈似有若无的红,定定地凝着她,“别瞎说。”
--
三日之后。元成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的第一抹金光从梨园后山的东边浮起,宏伟的朱漆大园门咚地打开,进献节目的各台班子,早已齐齐排站在了园外等候。
盛宴于中午正式开始,负责表演的一干人等,要比参席的宾客更先入场,提前准备。
此时此刻,忙得鸡飞狗跳的后台中,一名刚换好霓裳出来的舞姬,不小心撞了一位路过的蒙面乐师。
那乐师闪避的动作轻巧,似是有点身手傍身,但一身青衫单薄,并没有任何可以藏匿凶器的地方。
今日圣驾亲临,他们在进园之前,就已经搜过了身。
舞姬在与乐师发生碰撞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再度摸过了她袖口腰身一带,仍没有发现任何箭矢。
那舞姬同兰殊回禀时,也结合实际分析了戏班子走南闯北,有点儿身手,不算奇怪。她刚刚那一试,大抵也探出了乐师的深浅,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人。
兰殊状似无意地同戏班主搭上了话,两人就今日的盛宴闲聊了几句,她便出于好奇般,问及他这乐师作何蒙面。
班主哀叹一声,直叫倒霉,却说是临时更替的那位胡琴乐师突然来不了了,他只好叫原先的乐师硬着头皮顶上。
“好在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就是隐隐还会咳嗽,我便叫她蒙面示人,避免给大伙儿过了病气。”
这是顶替的人没来,原主倒是来了。
是因为她的提醒,叫秦陌增强了梨园的警戒,杀手觉得时机不对,一时选择了隐避吗?
兰殊双手交叉握了握手心,坐在等候室内,不由想到昨日排练完,为保万无一失,梨园守卫特意将她们的乐器尽数收拢留在了园里,避免明日入园的人过多,他们又还要重新排查一次,费力费时。
人没有问题,乐器也没了机会做手脚,照这情况发展,应该是暂时无碍了?
兰殊半眯起眼,一直垂眸沉思,不由轻咬了咬拇指的指甲盖。
身后,一道熟悉的揶揄嗓音乍然响起,“饿了也不能咬自己吧?”
兰殊猝不及防回首,只见秦陌长身玉立地站在了她身后。
四周舞姬见洛川王来寻她,纷纷识相退避了去,宽敞的等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陌轻抬衣摆,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兰殊还以为他查到了什么线索,或是有什么要事,然他只是给她提前拿了些点心过来。
“感觉今日御膳房做的甜点尤其不错。”秦陌道。
兰殊在后台坐镇,压根没时间往前头的席面去逛,也没时间吃东西,见他一番好心,配合地尝了两口,望着他双眸朝她漾起笑意,不由在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小子,不知自己今日可能身处多大的险境。
还惦记给她拿吃的这种小事。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紫的王室华服,并不是上一世尊贵的摄政王朝服,头上的冠冕,也不是九珠王冠。
饶是情形与前世截然不同,兰殊的一颗心,仍是在半空久久悬着。
转眼,秦陌将点心给她仔细安放到了桌上,不是很舒坦地伸张了一下臂膀。
兰殊道:“落枕了?”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摇头,“你不是一直隐隐不安吗?我信你的直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昨日我特意拿着软甲去找了陛下,要求他穿上防身。他竟以为我在玩笑他,说他哪是那等怕死的人,我只好说我是,结果,他非要我和他一起穿上。”
秦陌他既负责了盛宴的巡守,首当其冲想的,自然是李乾的安危。
只是对于他向来有难同当的做法,秦陌轻叹一口气,“这东西这个季节穿,着实是有点闷热。”
兰殊完全理解,轻轻微笑道:“所以,你其实是为了纳凉,才躲进后台来的吧。”
观戏台那厢虽搭了棚,挂了竹帘幔帐,又怎么比得上直接打通在地下的后台凉快呢。
兰殊眯缝着眼瞟了他一眼,心口悬着的大石却也因他的话,落下了不少。
他既穿了软甲,就算那冷箭再锋利,至少,也断不了他的性命。
秦陌见她眉心的川字微微驱散了些许,心里便也跟着开怀。
只要叫她不必担心他,那她就是安全的。
--
另一厢,兰殊的舞姬知晓这场表演,是她推广丝绸的大好时机,趁这空档,也有意在上台前,伴着节奏再牢记一下动作,好努力帮她促成这桩美事。
她们特地来到了后台的排练室热身。
可奏乐的几位短笛先生,前往库房领回乐器,至今未归。
好容易等到他们回来,却是个个面露不悦,一进门,直骂说今日掌管库房的内官规矩颇多,不许他们扎堆的进去拿,非得一个个排队,生怕他们趁机拿错了别人昂贵的乐器似的。
“拿错了大不了彼此换回来,不比搁外头等快吗?”
“就是,大家都是学音律的,还能把别人吃饭的家伙弄坏了不成?”
音律先生忿忿不平,几位舞姬在一旁宽抚了许久。待到兰殊面前说起这事时,戏台子已经开演了。
兰殊也不是很理解内官在时间这么赶的情况下,还给他们设难处,而这一点不理解,隐隐压在了她心里,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外头的丝竹之声已经响起,管弦伴随着开场的阵阵擂鼓,悦耳动听。
兰殊终是不敢掉以轻心,在那场戏登台时,提前让舞姬来到了戏台的帷幕后候场。
兰殊小声嘱咐道:“仔细注意他们的动作,但凡有一点异常,即刻冲上去。”
“是。”
兰殊定了定心神,站在台后的角落,不由掀开了红帷幕的一角,朝观戏台上看去。
隔着一脉碧水,远远望去,偌大的观戏台上,人头攒动,他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身姿,混在其中,仍显得十分醒目。
秦陌不再坐在了正中央,而是李乾的右下方。
便只是掀开了帷幕的一角,兰殊的视线一过去,他却如若有所感般,朝她那厢,偏头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殊甚至看到他冲她提了下唇角。
然他方才从后台离开时,明明还警告她若到了外头,不许到他身边来。
她才不去外头呢。
半晌过后,眼前的青衣侧身一转,唱词戛然而止,那一段配乐逐渐传入了耳畔。
兰殊神色不由凛起,从头至尾,睫羽没眨一下。
上一世,这段音律开始没多久,那一箭便破空而出。
而这一世,直到收场致谢,圣人赐物以示恩赏,也没有任何异动。
旋即,兰殊的舞姬入场,那粼粼闪动的锦缎,演绎了芙蓉一日的花开花合,成功博得了四方惊叹的目光。
元成帝特地在舞毕行礼时,召兰殊出来露了个面,不吝赞美之词,赏了无数珍宝,也不知是成了谁的托,想卖给谁人情。
公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名号一出,迎接着那台上一众赞许的目光下,兰殊了然今年的生意是不用愁了。
她笑意盈盈地叩赏谢恩,款款领着一众绸服华丽的舞姬退下,与另一群正准备上台的乐师擦肩而过。
兰殊走到一半,唇角的笑意尚未消去,转而,听到外面响起了镗镗的鼓声,振聋发聩。
这鼓声响彻天际,颇有点激昂过头,引来一些令人不适的耳鸣。
兰殊的心口莫名一蹦,一股不安的情绪再度回到了胸怀中,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又折了回去,有意将后头的节目尽数看完。
而当她刚迈上台侧的阶梯,戏台重新映入她的眼帘,紧接着,一道冷光划过了她的眼角。
兰殊蓦然睁大了眼眸,只见其中一名打鼓的乐师,将鼓面一翻,亮出了一柄弩箭,嗖地一声。
那一箭如流星破空,正正对准了观戏台上的秦陌。
她的目光骤然定住,失神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扑挡在了他的身前。
却在那一箭穿入胸腔之时,烟消云散,显现出了此时此刻,正坐在台上的秦陌,那一张尚且镇定的俊颜。
千钧一发之际,秦陌的身前突然冒出了三名护卫,银盾一亮,彻底抵住了那道箭矢。
紧接着一声“护驾”,戏台便被御林军包围。
这一场歌舞升平的盛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台上的数十名乐师眼看刺杀无果,纷纷翻出了藏匿在乐器里的暗器,准备殊死一搏。
兰殊瞬间被舞姬们护在了身后,与舞姬同时站在她身前的,还有几个腰别洛川王府令牌的暗卫。
兰殊看着那一柄柄突然冒出来的利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禁眉皱成川。
她明明每天都排查数遍的......
然不待她细想关节的疏漏,那帮乐师同御林军打成了一团,寡不敌众,已经开始寻机挟持起了人质。
其中一名暗卫一刀挡下了一个冲兰殊而来的乐师,朝着她道:“这里危险,卑职先护送姑娘离去!”
秦陌不惜将他们调离身边守在这,就是确保兰殊安全的。
可这个节目的后头,恰恰是一群高门显贵的小千金,给圣人朗诵一篇翰林院献上的端午祝词。
就在这时,红帷幕被一名杀手一刀劈落。
躲在幕后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大哭大嚷起来,在台上慌不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