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惊色,心下一凛。
紧接着,四名差役抬着两个担架走进了大理寺的门,上头盖着厚厚的白布,正是两名内官的尸首。
卢卿安排仵作验尸,这样可怖的场面,自是不再适宜兰殊观看。
要把她吓坏了,他怕是不知如何交代。
兰殊这厢的笔录也已尽数做完,他便将她送出了大理寺。
兰殊路过那两担架时,不由垂眸朝那白布再看了眼。
她已然想通了今早内官非要音律先生他们排队领乐器,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其中暗藏杀机。
通过刺客的口供,也能听出是内官与他们里应外合。
可眼下,内官却遭人灭口。
兰殊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思来想去,不由朝着巍峨而幽深的皇城方向,望去了一眼,凝着那琉璃瓦下的随风飘扬的数列宫灯,后背,忽而起了一阵毛骨悚然。
梨园占地宽广,入口却只有前后两处。
前头正对长安城的大门,后方与皇城相连的小门。
前面大门有严丝合缝的御林军把守,而那守库房的内官,却一直都是从皇城里面,穿过后门,来到的梨园。
兰殊此前一直以为这场危机是从外面来的。
直到今天,她忽而发现,那金碧辉煌若九重天宫的皇城里,里面藏匿着的权谋斗争,远没有她所看见的,那般祥和简单。
可那内官的背后,到底会是谁呢?
第087章 第 87 章
另一厢, 签押房内。
秦陌手上握着那柄矢羽,一壁审视着它的纹路,一壁坐在案几旁边, 有些出神。
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兰殊刚才发恼的样子。
一双倔强的眼眸中,眼底布满了愠色,眼眶通红, 又生气, 又委屈。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同她起争执, 更不该在一切都还不明了的情况下,就试图为自己辩解的。
他害怕她难过,更害怕她以为他不喜欢她。
可他终归还没有记起所有的事情,他拿什么做担保。
倘若他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思及此,秦陌烦躁地来回摩挲起矢羽的箭柄。
他之所以审视这柄失败的冷箭, 皆因它虽然出现在了端午盛宴,状似与前世刺杀他的情景几乎重合, 但箭柄上的羽色,却不是他梦中的那一柄。
那一场梦他曾反复做过, 也在梦中反复扑向它。
秦陌清晰地记得, 那柄箭的箭羽是黑色, 而这一柄, 是白色。
或许是因为他和兰殊的戒备,导致刺客的计划发生了改变,暗器也出现了微小的调整。
可秦陌的心底, 隐隐存了一丝疑窦, 久久散不下。
毕竟凡他梦境里出现的小东西,基本都是原模原样的出现, 就像那两盆山茶花——即使不再是他,而是兰殊拿回来的,花却没有变化。
眼下,那柄黑色的矢羽却不见踪迹。
这时,另一位负责审问蒙面乐师的大理寺少卿躬身前来,眉宇郁郁,回禀他,“那名乐师十分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卑职只查出她是侉涅国的余孽。”
她的身上,有同之前那帮死士一样的,三尾朱雀纹。
那一大群后头来的刺客,秦陌得知他们是突厥大王子的遗孀派来寻仇的,算不上有什么意外。
侉涅国的余孽此前就伏击过他,本该更谈不上吃惊。
可秦陌回想到前世原是这蒙面乐师放出的冷箭,起身亲自来到了刑房内。
那乐师受过了严刑拷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抬眸一见秦陌,仍是双眸寒冷放光,一开口,便是满口的恶毒诅咒。
秦陌无视了她,完全没有把她的咒骂放在心上,拿起旁边从她身上缴下来的短刃,仔细检查了片刻。
而后蹲到了她面前,握着那柄短刃,“你原先的计划,不是带这个的吧?”
乐师死死瞪向他的目光滞了一瞬。
秦陌盯着她,“还是说,原先打算过来杀我的,并不是你?”
大理寺少卿此前派女官为她搜身的时候,她反抗剧烈,精气神十足,完全不是带病的状态。
女官寻来寺内当值的医官把脉,发现她也没有风寒初愈的病状。
既没有病,却装病,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偷梁换柱。
那乐师的面容微敛了片刻,而后仰天大笑起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地用侉涅话咒骂他。
侉涅国早已亡国,但它地处西域一带,国家文化融合了周邻的痕迹,语言不尽相同却有相通。
秦陌精四方语言,大概也听出了她在骂他“狗贼”,“魔头之子”,“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以及最后一句,“我们的月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秦陌眸光微沉,凛声问:“你们的月神,是谁?”
乐师显然没料到他竟听懂她的话,讶然片刻,两眼淬毒地盯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股藏在暗处的森然之意,埋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而后,任由大理寺的人如何再严刑逼问,她直接昏死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卢卿前来回禀他那厢拷问出的结果,秦陌听到内官死亡的疑点,内心的猜忌也开始往皇城之内蔓延。
但内官一死,线索尽断。
秦陌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偌大的皇城,到底有多少他得罪过的人。
卢卿之前一直负责调查侉涅国死士伏击秦陌的案子,翻阅了不少关于侉涅国的记载,听到秦陌说到月神,卢卿与他解释,“朱雀在侉涅国象征的是日,是他们的国王,月神,则是他们的圣女。”
传闻他们的圣女一辈子都会待在神坛之上,不嫁人不出坛,只会在祭祀大典上,站在坛顶跳舞,为民祈福。
但侉涅国消亡时,他们的神坛人去楼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不知流亡到了世间的何处。
秦陌握了握手上那柄白羽箭矢,陷入了沉思。
直到大理寺门口把守的官差迈进门来,同卢卿禀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护送崔家姑娘回去,现下,她已经坐在了回家的车上了。
秦陌垂眸一动不动的眉眼终于抬起,默了默,起身,二话不说,朝着大理寺的马厩,大步流星走了去。
折腾了一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马车辘辘驶向了赵府,兰殊坐在了车厢内,闭目养神,仍在揣测那两个内官,可能是谁的人。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并不具有清晰的脉络。
上一世的记忆在今天戛然而止,兰殊回溯过往,只觉得心中多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作为深闺妇人,她终究对于朝野内外的势力,不够清楚。
隐隐约约,她听到车后有一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跟了过来,一直与马车保持着跟随的距离,似是有心相送。
兰殊抬起后车帘看去,一掀幔帘,恰好与秦陌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长安的街道上,万家灯火已经点起,昏黄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陌见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下意识拎了下马缰。
四目交汇,兰殊默然片刻,一把拉实了幔帘,回身坐回了原位。
秦陌眸眼晦暗,缓缓又跟了上来。
走到前方转角处,恰好与主干道交壤的地方,围堵了许多佳节前往曲江游夜市的行人,车水马龙,来往不停,想要从中间穿梭到对面,怕是需要等上不少时辰。
赵府就在对面巷口的转弯尾处。
兰殊掀起车帘的一角,见前方迟迟让不出道,思忖了会,提裙主动下了车。
“官爷就送到这吧,我走到对面就到了。”兰殊一壁说着,一壁已经往前穿梭了人潮而去。
“可是......”那御车的官差伸手未拦住她,见前头巷口昏暗,一时放心不下,刚跳下车,正打算朝前跟去,身后搭来了一只手,轻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你先回去复命吧。”秦陌一面朝他吩咐,一面关切注视着兰殊的背影,紧紧追随她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兰殊蓦然回首,两人已经到达了对面巷口的灯火阑珊处。
他会跟上来,她也谈不上多意外。
兰殊在寂静的巷角处停下步伐,也是左思右想,有几句话想要问他,以及有一些事,终是要说清楚。
秦陌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兰殊第一句问的便是:“大理寺卿可有把所有调查的结果都告与你?”
她只是目击者,大理寺没有义务把一切都告诉她,但他是当事人,又是他们的上峰,任何的情况,应当是瞒不过他的眼的。
秦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兰殊道:“那两个内官是怎么死的?”
秦陌:“显现出来的一个是贪污自缢,另一个是投湖身亡。看着像是他们俩一时财迷心窍,答应帮刺客藏匿武器,后来东窗事发,便自戕了。”
兰殊听他的用词充满了怀疑,“你也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秦陌道:“我只是还没有线索。”
看来他已经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倒也不需要她废口舌去提醒了。
兰殊微一点头,不冷不热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她顿了顿,“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脑海中第一下闪过的,就是那柄不合梦境的箭羽。
秦陌道:“其他没什么了。”
话音甫落,他定定望着兰殊紧绷了一日的脸色,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彻底的松懈。
这一日,是她前世的噩梦。
今天既已出现了一道箭,他俩均已安全度过,便叫这件事,从兰殊心里彻底翻页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