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那位什么圣女,寻得是他的仇。
没必要叫她跟着提心吊胆。
兰殊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砰然落地。
从今以后,她便要活出新的岁数了,她一定要活得长长的。
思及此,兰殊的唇角不由微微提起,紧而,目光无意间落了眼给秦陌,笑容未提到耳边,又犯了点愁色。
秦陌一直都在凝望着她,见她眉间复而郁郁,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沉声道:“今日留存的疑点,我会查出来的。你不用心烦,也别害怕。”
“我没有怕。”兰殊平声静气说着,却垂着眸眼,下意识往后生分退去了一步。
秦陌心口犹如被巨石猛地砸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她此时烦恼的,是他。
果然,兰殊稳了稳心神,便抬眸看向了他,“你今日不愿听我陈述过往,我当时是有点以为你不信我,气上心头。如今想来,你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在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我说的,的确只是一面之词。”
而在他不记得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怎么说,也只是她的独角戏。除了伤她自己,也难以得到他任何的共情。
他那时的打断,确实,是他的一番好心。
然秦陌听她讲到“一面之词”,以为她还在置气,连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不愿意听你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只是单这件事,我们的事,我希望,是我来向你解释......”
兰殊见他目光含了一丝急切,柔声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兰殊叹了一声:“我如今也恍悟了过来,我并不是一个通晓一切的人,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就像今日这场刺杀,背后其实还藏着另一股暗流涌动,我前世全然不知,直至今日,才发现一点端倪。”
兰殊也是今日在大理寺目睹那两个内官的尸首,两卷白布蒙着,就像一场棋局里的白子,下之,弃之,她登时汗毛倒立,惊觉自己其实十分渺小,看到的东西,也很片面。
甚至不由怀疑起自己上一世,是否也成了别人局里的一枚棋子,死而不知。
秦陌承诺道:“这个谜团,我会解开的。”
兰殊点了点头,“我心中确实也有几个疑惑,是需要你记起来以后,才能解答。”
秦陌道:“我会记起来的。让我先说,你再来问。”
兰殊颔首,“那你以后记起了什么,记得告诉我。”
秦陌的长睫一动,双眸浮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喜色,轻轻点了点头。
她这么说,至少,至少代表她还是会理他的。
然他还没高兴多久,兰殊接下来说的话,一瞬间又将他,打入了冰窖之中。
“但除了解开这些疑惑,有些话,我还是要先说清楚。”兰殊默然看了他一会,终柔声道:“王爷,兰殊上一世死的突然,这一世得已重生,心中一直对上苍怀有感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日扑在你身前,便也没有带着我们之间的遗憾回来。在你没回来之前,我的的确确,是想和这一世的你做好朋友的。但现在,我怕是,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看你了。”
第088章 第 88 章
巷子昏暗寂静, 独一轮弯月高挂在屋檐之上。
秦陌长身玉立的身影僵了许久,脸上浮出了一抹颓然之色。
兰殊望着他眼中的亮光一下被她的话语浇灭,想起他今日的仗义相护, 念及他们年少的友谊,心中到底生出了一丝不忍。
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兰殊思来想去, 当他们之间的纠葛, 掺起前世的记忆, 那千丝万缕,她怕自己永远都理不清。
不如快刀斩乱麻。
兰殊的声音缓缓续来,淡淡的,非常体面的,似笑非笑,“你说你喜欢我,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一世, 我是很欢喜的。承蒙得洛川王倾心,小女子心中不胜感激。只是,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 我以前, 有过一个早逝的心上人。我曾经很喜欢他, 你还问过我,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我喜欢他的时候, 很傻。你还不信, 说我也会有傻的时候?”
秦陌的唇角颤了几颤。
兰殊勉力一笑,笑容惨淡,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样了。也应该知道,人傻多了,总是会清醒的。在我心里,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秦陌喉结滚了滚,一双冷然上挑的眼角难得微微泛出了薄红,衬得容色愈发苍白起来。
“而你就是他。”兰殊怅然道:“所以,我不可能回应你,也没办法再同你做朋友,我只能把你们一起,放到回忆里。沧海桑田,无论你后面记起什么,我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
秦陌闭着双眸沉默了半晌,再睁开,眼底通红,深深看着她,哑声道:“若是我过不去呢?”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凌厉凤眸,此时含满了挫败的酸楚,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看了他好一会,终侧过身,避开了他的眼睛,“你现在过不去,是因为你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凭你的命数,应当是活得很长的。等你都记起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而我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部分。或许,早在前世,你就已经放下了,甚至,你可能已经遇到了别的姑娘。等到了那天,你心里自然就会开怀的。”
秦陌低头涩然一笑,呢喃道:“我不会有那一天了。”
他虽没有记起全部,至少,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在他决定烧毁她尸身的那刻,他那一辈子,就不可能开怀了。
更别提,遇到什么别的姑娘。
兰殊回眸看向了他,眼底透出了一丝不解。
秦陌只是定定将她望着,望着她此时此刻红润明朗的鲜活容颜。
他的眸眼通红而灼灼,良久,唇角牵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是全新的一天。”
明天升起的那一轮红日,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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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不知秦陌到底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这日晚上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了赵府门前的巷口。
她回头同他说“我走过去就到了,不用再跟着”,秦陌很听话地停了下来。
直到兰殊走上了大门前的台阶,管家欣喜地给她开门,兰殊不经意回眸一望,那道颀长的身影,仍然站在了巷口,定定地注视着她这厢。
兰殊迈进门槛,门前守卫将门阖实,她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是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过分毫。
兰殊也不知道他昨夜是几时离开的,她浑身疲惫,回到屋内,洗漱完毕,便灭了烛火,进入了梦乡。
迷迷瞪瞪间,她仿佛走进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中。
杳无人影的巷道,在一片朦胧里褪成了暗青色,独一道萧索的男子身影,在巷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头顶并未着伞,浑身淋得潮湿不堪。
而当她嗔怒着同他嚷声:“秦子彦,我们早就断了!”
他身没在暗夜之中,那一副怆然的嗓音拨过层层雨雾,和着一丝苍凉的轻笑,落在耳边,愈发显得缥缈而忧伤,“只你一方的了断,怎么能叫断了?”
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眸。
隐隐约约,黑漆漆的窗外,好似真的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端午节的深夜,长安城,落下了一场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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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姈昨日听闻兰殊在盛宴上险些遇到意外,而后又入了大理寺配合调查,一整天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夜里看见兰殊安然无恙回来,她才得以舒缓了一口气。
第二日,四更天,天还未亮,朝臣上朝。
兰姈前几日操持佳节的迎来送往,忙忙碌碌,昨日又担心了兰殊一天,赵桓晋见她难得熟睡,没有搅她安眠,独自盥洗穿戴完毕,便去上了朝。
夜雨一直下到了早朝结束。
雨过天晴,天边冒出了一道金光,正正打在了兰殊闺房的窗台之上,照入了她半透明的床幔内。
兰殊的眉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引得微微一皱,睁开眼,终得在二十二岁的端午节后,见到了第二日的太阳。
兰殊笑盈盈地推开了窗,沐浴着那温暖的晨光,彷佛昨日那场幽幽的夜雨,只是她半夜惊醒的错觉。
然院内满地的残红,与那早朝归来披了一身蓑衣的姐夫,清晰明了地提醒她,昨儿个,的确有场雨来过。
兰殊正坐在了前厅跟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一同吃早膳,兰姈远远听到家丁通传相爷回来,三步并两地出了去,先帮他卸下了蓑衣,皱眉道:“你今早怎么自己走了?”
以往她都会早起伺候他更衣上朝的,今天一起来没了人,一时间都不习惯。
赵桓晋和颜道:“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扰你。”
兰姈将蓑衣递给了旁边的侍女,看见他肩头仍有一片渗透的氤氲湿气,连忙帮他擦了擦,“下雨了怎还骑马上朝?”
赵桓晋道:“起晚了,套车耽误时辰,而且下雨主干道肯定路堵,骑马方便些。”
“可你这都淋湿了。”兰姈心疼道。
赵桓晋宽抚道:“主要之前告了太多假,总要表现好一些,不好迟到。”
之前兰姈怀二胎时,太医说胎位有些不稳,赵桓晋便天天告假守在她身边,告的李乾都有意见了。
如今他是半点不敢迟到早退的。
兰姈仍是不予苟同,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
兰殊见她双眸含满了关切,忍不住替她道:“要是得了风寒,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桓晋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不至于。你看洛川王不也是天天骑马上朝,风里来雨里去的。”
兰殊一听到“洛川王”三个字,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太阳穴嗡地一下,神色不由微敛,转而盯着赵桓晋那一副看戏的样子,只觉得晋哥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
赵桓晋昨日有圣人安排的要事在身,并没有参宴。
但秦陌在宴席连皇帝都不管,只惦记红颜的事儿,他今早还是听卢卿说了个全的。
这对旧情人,真是有意思的很。
兰殊尚且心平气和道:“他是武官,您的身体哪能同他比?”
赵桓晋叹息道:“这不好说啊,我今天可没告假,但他就告假了。昨晚王府的管家就朝吏部递了告假帖,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瞥着兰殊,提示她去探望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然兰殊只默然了片刻,便低头继续吃着早膳,一个上午过去,也没见她有一点儿出门的动静。
到了中午,崔弘匆匆从郊外的武场赶回来,直接来了赵府,先将兰殊全身上下打量了圈,确认没有掉一根毫毛,大大舒了口气。
十六岁的少年郎,面容神似两个姐姐的秀美,眉宇却十分英气,早早从戎参了军,如今正随在郭老将军身边学蕃话。
郭老将军是秦陌幼时的启蒙老师,退伍后一直留在武场教学,崔弘正是他引荐过去的。
兰殊看着他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类似秦陌年少时习武的一身短打,心里有霎那间的恍惚。
赵桓晋有公务在身,临时又回了中书省,崔弘坐下来同两个姐姐一起吃午膳,说起回家祭祖的三哥崔启,已经走在了返程的路上。
崔启在春闱高中了探花,他们这一脉分支终于扬眉吐气,可算能把生父生母的牌位,挪来长安的相国寺内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