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 秦陌从头至尾都知道是自己不好。少时过于好面子, 不愿叫别人记起自己逃亡的落魄模样, 没有好好沟通交流,导致了这么一场误会。
而卢尧辰这样一个温柔的人,秦陌实在想不到,他会有可能去离间他和兰殊。
兰殊更是想不到。
这一刻,卢尧辰也确实没有问题。
到底是他们想岔了,还是这一世的扭转, 令一些变化的时机未到呢?
秦陌捏着棋子,垂眸沉思。
临近午时, 端华太妃外出回了宫,一听闻洛川王前来探访臣哥儿, 扭头便朝着他的寝殿走了来。
正逢秦陌起身同卢尧辰告辞, 太妃娘娘忙不迭迈进门来, 转眼见秦陌意欲离开, 长舒了一口气,站到了卢尧辰身前,和颜道:“王爷不留下吃个便饭?”
“我还有事, 就不多叨扰了。”
秦陌颔首行礼婉拒, 看了眼太妃稍喘的模样,见她下意识挡在了四哥身前, 总觉得她方才赶来的身影,略显急促匆忙。
仿佛他来探望四哥,并不是什么寻常事。
可他明明在端午节前,还来给卢尧辰送过佳节礼,不过渡了一个节日,她在,紧张些什么?
这一点困惑,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直到他入了坤仪宫,仍是蜷在心口消褪不去。
安嬷嬷躬身靠近过来,望着他定定坐在正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长睫垂落,眉头微蹙,不由露出一点慈笑来,“爷想事的样子,倒是和公主越来越像了。”
秦陌微微一怔。
章肃长公主正好带着几名上膳的宫女进了门,安嬷嬷便直接同她笑道:“都说是女肖父,儿肖母,乍一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长公主闻言干咳了声,与秦陌四目交汇,虽无言语,各自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章肃长公主知他今日入宫,亲自下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带着宫女往侧厅的饭桌上布置起来。
安嬷嬷见他俩关系越来越和睦,心中十分慰藉,随在公主身后过去帮她。
秦陌一并跟进了侧厅,章肃长公主见他眉间隐有忧色,不由问道:“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秦陌顿了顿,上前帮着她摆置碗筷,道:“儿子来前去了趟端华宫,只见眼下晴空当头,卢四哥仍披着狐裘,身子不见好,一直在吃药,心中不禁有了些惋叹。”
章肃长公主微一颔首,秦陌续问道:“母亲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病倒的吗?到底是什么大病,竟这么损毁身骨?”
章肃长公主的手不由滞了下。
秦陌察觉她短促的沉默,不由朝她看了过去。
章肃长公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吃坏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太医那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想必,是遇了什么疑难杂症了。”
秦陌略有沉吟,章肃长公主见午膳摆置完毕,连忙喊他上了桌。
话茬在她漫指着一道道菜要他品尝的过程中,带了过去。
安嬷嬷笑着替长公主问他好不好吃。
秦陌点了点头,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转首朝安嬷嬷问道:“上回邹管家进宫看你,我听他说,有人不知何时,学会了做点心?还三更半夜爬起来做,吓得他当时差点儿以为撞见了鬼。”
邹伯与安嬷嬷是夫妻,章肃长公主时不时借他进宫看望的机会,打听王府的事。
秦陌低头正抿了口汤,闻言险些呛了一口,不由转过首,只见章肃长公主一双上挑的凤眸,已经似笑非笑地望起了他。
章肃长公主眼里都是促狭,叹道:“哎,我这个当娘的,都还没尝过儿子的手艺。”
秦陌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能顶着头皮发麻,谦恭道:“儿子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那你就敢跑到你前妻面前去献?”
“......”
章肃长公主语气凉凉,“我说上回怎么那么乖呢,叫你去参宴你就去了。敢情跑别人的新席上,看旧人。”
秦陌拿起汤勺,不动声色给她盛了碗汤。
章肃长公主观望着他堪堪维持住的面无表情,愉悦地笑出了声,屈指敲了敲桌面,“那么喜欢,就赶紧把人追回来。”
“省得我在这为你白操心,你看看人家到我这岁数的,哪个不是当上奶奶辈,儿孙绕膝了?”
秦陌背脊一僵,心道,他何尝不想。
只是......
秦陌的目光晦暗了瞬,不禁朝着厅内幔帐后的那鼎香炉,滞留了去。
并不明白,前世的他,为何会不想同她有孩子。
秦陌一直都很想知道上一世是因何缘故,令他们成了这般结局。
可当那一幕逐渐显现,他终是,终是会怕自己真的伤过她。
今日秦陌休沐,可他一点儿没有留在坤仪宫闲度的意思,一吃过午膳,便着急忙慌地想要离宫。
章肃长公主大抵猜得出他赶着出宫想见谁,除了笑,也没拦着。
她站在宫门前,目送他打马的身影离去,唇角的笑意收敛,回过眸,同安嬷嬷低声道:“子彦今日在端华宫做了些什么,为何会突然问起卢四郎的病因?”
“奴婢即刻派人去查。”
章肃长公主心底隐隐有了些不安,寒眸道:“密切关注一下端华宫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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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厢,秦陌一出宫门,便朝着东市一间客栈策马而去。
兰殊近日左右挪窝,秦陌本想把让她回自己的王府暂避,偏偏她怎么也不肯,秦陌只好先顺着她,将她送到了她最近留宿的客栈,从长计议。
秦陌翻身下马,走进客栈,尚且思索着如何说服她去住他名下的其他别院,掌柜的却同他说,她一吃过饭,托跑堂给她买了些香烛,就出门去了。
玉清观地处山顶,昨日下雨,致使山路有些泥泞。
兰殊挽着一个篮子,提裙一点一点朝着山上的石阶走去。
篮子堆得过满,里头都是供奉的食物酒水与香烛,转角处,不慎歪了一下,掉出了几把白烛。
兰殊只好蹲下去捡,正捡到掉落最下方的那把蜡烛,一人比她先伸了手,帮她捡了起来。
兰殊抬起眸,迎面又是那张熟悉的俊脸,她忍不住蹙眉不解起来。
她今日出门时,没同任何人说明去向。
他到底是怎么追踪过来的。
然兰殊没同他细究,了当问道:“你见过卢四哥哥了?”
秦陌轻轻嗯了声。
“如何?”
秦陌想了想,“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兰殊看他一眼,眼底含满了怀疑,不由皱眉道:“没有问题?那你来这做什么?”
她原还以为他是察觉到了什么,特地过来同她交换信息的。
秦陌脚步一滞,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山顶,“我不能来给神明上香吗?”
“你的香呢?”
“观里不是有香?给足香火钱就可以直接点。”
他一个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竟还知道玉清观里有香。
兰殊凉凉地瞟向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还挺厚?”
秦陌:“怎么说?”
还怎么说。
装聋作哑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兰殊咬牙道:“今早分开时,不是都叫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没想出来,还有脸来见我?”
她明明也很早之前就说过,除了前世的真相,她不想同他有别的往来。
三番两次拒绝,竟都没用。
秦陌低眸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总不能干想着,总要出来走一走。”
“那您老慢慢走吧。”
兰殊扭头就朝着山门狂奔而去,溜得简直比山兔子还快。
她一进玉清观就匿了踪迹。这观中楼宇众多,四处绿荫成林,构造十分复杂,秦陌初来乍到,一时半会绝对找不着她。
兰殊走进其中一间寂静观祠中,先凝着眼前的牌位出了会神,而后将祭拜的食物一一摆盘出来,便站在了燃香的灯瓮前,静静握着香柱,朝里面点火。
那三根香柱在火焰的烤炙下冒出了阵阵青烟,兰殊将它们竖握在手上,刚回过眸,只见秦陌已经站在了蒲团前,注视着眼前的牌位。
兰殊不由睁大了双目,咬了咬牙,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的存在,走过去,径直将香火插到了牌前的香鼎中。
而后回到了蒲团前,朝着牌位下跪祭拜。
秦陌站在一旁,轻声问道:“何时把你父母的牌位接过来的?”
兰殊一开始没搭理他,直到他的目光直勾勾朝她过了来,兰殊跪在蒲团前,若有所感,如芒在背,最终叹了口气,答道:“启儿中榜后就开始安排了。”
按大周律例,像他们这样的罪臣子女,除非脱除贱籍,家中男丁重新登榜入仕,否则无法将父母的牌位接到寺庙受香火供奉,会被视为辱没神明,受到仗责。
这一世启儿有本事,亲自把崔父崔母从义庄接了出来。
可上一世,他们的人生没有这么幸运,最后,兰殊不舍得父母成为孤魂野鬼,背着秦陌,利用了摄政王的权势遮掩,悄悄把他们放进了观中。
然当兰殊跪在蒲团上,当着父母的灵位面前,轻笑着同秦陌坦白她还背着他干过这件令他名誉受损的事。
秦陌只轻轻道了句:“我知道。”
兰殊美眸圆瞪。
转眼,一位小道士捧着一束洁白的荷花迈进了门,躬身同秦陌稽首行礼,将花递给了秦陌。
秦陌缓缓上前,把那花放到了崔氏父母的灵位前。
兰殊怔了好一会,睫羽一动,眼眶便发热起来,鼻尖稍红。
长安玉清观的后院,有一汪池塘,开满了道教推崇的荷花。
这些荷花终日受香火渲染,被视为玉清观的灵物,象征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