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自小就被预判命薄,娘亲爱她如命,唯恐她出事,总是把她关在家中。
她每回都是通过这棵树偷溜出去,时隔经年,不曾想仍是轻车驾熟。
兰殊原以为跳下墙那刻,她会看到满目疮痍,杂草丛生。
可宅子竟被保护得极好,几乎一草一木,都未有变动。
兰殊迎着月光,惊大了双眸,也彻底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抚过树下的石板凳,抚过堂前的灯瓮,抚过长廊的红木梁,上头还有她、兰姈以及启儿比较身高的刻痕。
当时娘亲发现他们乱涂乱画,生气了老半天,父亲总会将他们护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一双弯眸,就没有严厉过的时候。
兰殊鼻尖稍红,顺着长廊,走向了主屋。
刚推开主屋的门,她见屋子打扫的干净整洁,虽不知原由,关上门后,乌漆嘛黑,下意识觉得屋中当有燃灯的火折子。
可当她走到高几旁边寻觅,身后,忽而来了一只修长的手,一下擒住了她的肩头。
兰殊猛地一惊,下意识就使出了秦陌教她的那三招防身术。
对方身形明显比她高大颀长,侧身近乎写意,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她抬手往后的肘击。
然当她反手摁住他手腕上的麻筋,他顿了顿,高挺的鼻尖轻轻一动,嗅到她袖口淡淡的清香。
兰殊见他反应迟缓,连忙又使出下一招,想将他的双手反绞。
他往后一躲,抵到了后头的黄花梨床架边。
兰殊招数尽数使完,眼见两人距离拉开了点,扭头便想着走为上计。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似是生怕她遁走,那力道着实大,不甚过了点头。
兰殊狠狠被他拽了回来,一个趔趄,踩了他一脚,还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对方始料未及,一不小心,就给她扑倒在了床上。
两人直楞楞栽到了榻上。
兰殊晕头转向从他胸前爬起,窗外忽而闪过了几盏手提白灯。
兰殊借光一下看清了身下人的俊脸,美眸圆瞪。
第101章 第 101 章
秦陌以前零零碎碎的梦境中, 曾见过兰殊坐在案几前,一壁托腮回忆,一壁着笔勾勒出了一处住宅。
当他从身后以禁锢的姿势环抱住她, 问她在画什么。
兰殊说,她在画她梦里出现过的一处地方,那个地方, 住着一个六口之家。
她靠在他怀里, 同他讲诉她梦境里那一家人在宅子里发生的趣事, 就好像在讲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温馨故事。
秦陌耐心听她说着,一直以为只是一个有趣的美梦。
直到前阵子,他再度梦见她将那宅子的最后一部分画好,偷偷给它的右下角,以微微的笔墨写上了所处的街道门牌。
秦陌凝着上头的“临安”两字怔怔出神,恍然大悟, 她其实一直都在画她小时候的家。
上一世,兰殊并不希望秦陌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可他又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就将童年的美好回忆, 打着一场趣梦的幌子, 说给了他听。
秦陌不知那处宅子抄没去了何处, 如今又成了谁的家。他凭着梦境中的街道门牌号去户部国库入账的存档室搜寻, 幸而,它竟一直留在了皇家底下的不动产业里,自先皇隆庆年间, 就没有被赐给任何人。
就那样原封不动记在皇家名下, 连抄家的来源都隐了去,不闻不问, 就好像在等着岁月侵蚀,它自己慢慢消失。
秦陌向李乾把它讨了来,凭着记忆画了张图纸,寻了一批上等的修葺匠人前往杭州,将它打理成原来的模样。
巡盐从鲁东开始,一路走向两浙。
秦陌还没有那么快到达浙江,便一路寄信,在信中同兰殊陈诉了近日发生的事,包括那一处落在临安街西湖南面的宅子,包括他今夜到达杭州的行程。
但凭着兰殊此时讶然的神色,她并不知情。
窗外那几盏灯笼转而行至了门前停下,轻敲了敲门,不待屋内回声,便缓缓推开了屋门。
兰殊下意识回眸看去,秦陌却在这时将她一翻,天旋地转间,他俩的姿势一轮换,兰殊被他压在了榻上。
兰殊惊大双目,秦陌并没有其他轻薄的举动,只是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而后,便将床边的挂钩一扯。
半透明的床幔落下,瞬间蔽住了他俩的模样。
那提着灯笼闯入的,正是几名婀娜娉婷的女婢。
她们一进门,便先朝着里屋有模有样地欠了个身,“王爷,奴们是沈大人派来特地伺候王爷洗漱更衣的......”
她们一壁说着,一壁摇曳着曼妙的身姿朝里屋的床榻靠近,原以为屋里的男子已然酒醉入肠,打着灯笼往前一罩,床上显出了两道影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男上女下的交叠身影,暧昧不堪。女婢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裙角还露在床幔外头,半截脚踝若隐若现,雪白晃人。
几个女婢一下噤了声,万万没想到,竟有人比她们爬床的动作还要快些。
秦陌那冷然的嗓音已经从床帐之内浮出,“出去!”
其间含了好几分被搅扰兴致的不满,女婢们噤若寒蝉,立时垂了目,连声歉退而去,顺带还帮他俩关上了门。
门一阖实,兰殊一把推开了他,坐起身来,蛾眉微蹙,“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道:“我记起了你给我画过的宅子,就让陛下把它赐给了我。”
兰殊顿了顿,扬起下巴,示意了下灯笼消失的方向,“刚刚是怎么回事?”
秦陌如实道来。
他原是一直跟在巡盐队伍身后暗查,自鲁东过来,巡盐队伍都未有察觉他的存在。
然秦陌两脚迈入杭州,沈珉等人就站在了码头前,敲锣打鼓地迎接了他。
秦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纳闷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直到沈珉在接风宴上,拿出了一份地契和宅门钥匙。
沈珉含着歉意笑道:“当年这处宅子是家中老太翁抄没的,老人家年纪大了,记忆不好,钥匙一直落在了他那都没发现。直到前几日,杭州府衙递呈文来向户部要,说是陛下把宅子赏给了王爷,王爷先派了一批工匠过来修缮,可他们这边只保存了地契,没找着钥匙。”
话罢,沈珉连忙自斟一杯,替他家老太翁赔罪道:“还请王爷体恤家父年事已高,多多海涵。”
秦陌实在没预料到宅子钥匙竟不在杭州府衙,平白无故给沈家递了消息,等他到了杭州,沈珉给他来了招先发制人。
然沈珉只是得了秦陌修宅子的消息,并不知晓秦陌来杭州的真正缘由,这么来一下,只是想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秦陌道是来巡江南军营的。
他现在算是大将军王,去哪个营巡视,都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沈珉笑了笑,拿出了他修葺的图纸,信誓旦旦同他道:“卑职已特地去检查过,里边修缮的和王爷图上一般无二,就等着王爷今日过去拆封了。”
秦陌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缝,果不其然,沈珉下一句便是,他知晓秦陌初来乍到,对杭州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往宅里添置仆人,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给府里送去。
接风宴上都是杭州的官员,沈珉直接躬身道:“希望王爷可以接纳卑职的一番好意,便做是卑职替老太翁给您的赔礼了。”
秦陌心里冷不丁地嗤了声,他都当着众人面这么讲了,他还能怎么说,难不成真去计较一个外人眼里劳苦功高的小老头,不小心拿走了钥匙吗?
只是沈衡那般心细如发的人,说他只是单纯忘记上缴钥匙,秦陌真有点不信。
秦陌这才刚落脚,宅子里就已然尽是沈珉的眼线。
这顿饭真是吃的秦陌浑身不舒服,他转眼装醉退席而去。
他只是暂时按下,岂料沈珉还给他蹬鼻子上脸,一听他醉了,连夜就给他送暖床人来了。
秦陌忍无可忍,便借了下兰殊这场东风,明日正好给个“无礼闯入”的由头,先把那帮女婢打发出去。
一应来龙去脉,秦陌如实相告,最后柔声轻喃了句:“我在信里说了,我今夜会到杭州。”
兰殊顿了顿,“我最近比较忙,没空看信,所以不知道。”
秦陌眼底划过了一丝失望,扯了下唇角,“我还以为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他在信里特地替到过,如果她想在杭州有个落脚处,可以住进这所宅子里。
只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就也不知她到底心中是作何想。
兰殊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我为何要来找你?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我不知道它有主了。”
秦陌道:“我也是刚到,刚把封条拆下。”
兰殊简单地点了下头,起身朝着门外而去,“走了。”
秦陌冲着她的背影急切道:“后院那棵枇杷树长大了好多,结了不少果子。”
兰殊脚步一顿。
秦陌道:“你想不想,摘几个枇杷再走?”
后院池塘边有一棵枇杷树,是兰殊小时候跟着父亲春游,在野外采回来的小树苗。
兰殊当时一听爹爹说这是棵枇杷树,兴冲冲把它挪回了院里,每天都盼着它长大。
秦陌犹记得前世她特地指着自己作的画,点出了那里有一棵枇杷树,同他讲诉它的来源时,她的目光含满了怀念。
秦陌见她脚步有了踯躅,乘胜追击,三步并两上前,拉起她的手腕,便朝着廊外后院走了去。
今儿月明星稀,院子内,水池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月辉。
夏夜风过,满池微澜四起,犹如道道银线,交织在如墨的幕布里。
兰殊抬眸看到那棵盛下满头月光的高大枇杷树,愣怔片刻,目光闪过了一丝惊色。
她停下了步伐,几乎有些不敢确认的,没有往前走。
它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
但若草木有情,她在它眼中,也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天天绕在它身旁的小姑娘。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仍在当年相伴的地方,再度看到了长大的彼此。
秦陌身高腿长,迈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中一把枇杷摘了下来。
他转身将它们递到了兰殊手中,兰殊捧住黄灿灿的枇杷,那沉甸甸的手感,令她刚眨了眨眼,只见秦陌转而又摘了好几把下来。
兰殊连忙劝阻道:“够了够了,吃不完的。”
秦陌看她一眼,提起唇角,“就是想你多吃一点。”
兰殊眉梢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