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过花灯?”
秦陌回忆地讲诉起从南疆回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当时着了凉,没法出去看灯会,只能恹恹地趴在了榻上。
他从佳节宫宴归来,给她捎了些夜宴比较特别的吃食,拿着食盒朝着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着窗户,看见银裳给她喂药,她捏着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脸,艳羡地说起以前的灯会,自己都能靠猜灯谜,拿到一盏花灯。
兰殊耷拉着脑袋道:“今年却没有了。”
他当时在外头听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根筋,转回清珩院,就寻来了教程,偷偷摸摸给她做一盏兔子灯。
“我当时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没看见吗?”
为了给她一点猜灯谜的参与感,他还特地在上头贴了个字谜。
兰殊惊诧道:“啊,原来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颔首,兰殊笑弯了眼,“我还以为是哪个家仆的小毛孩子做着玩,不要了扔我窗户上的!”
怪不得两世,它都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想着是哪个调皮鬼,两世都指着她的窗户口上扔。
秦陌双手微蜷,不经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肤色甚冷,怎么也红不出面上来。
他咬牙道:“怎么,别人送你的是宝贝,我送的就不是。”
兰殊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主要它那么丑,我完全没看出是只兔子。”
然后没怎么注意就,直接叫银裳扔了。
秦陌温言解释道:“它有耳朵的,我当时黏了老半天,才让它看起来有弧度。”
兰殊扑哧笑得更开了,“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秦陌噎声道:“我是不太会这种纸糊的。”
兰殊迟疑了会,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这些更细致的都做得那么好,怎么花灯不会做?”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完全没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这些都可以用刀。”
兰殊怔忡了会,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舞刀弄剑。
秦陌质问道:“我做的泥偶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啊。”
“那你喜欢花灯,还是泥偶?”
兰殊短促的沉默,扬起下巴道:“当然是花灯。”
话音甫落,兰殊昂首挺胸,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秦陌僵滞在了原处,眸光黯然地凝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伸手从袖间,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为了融入当地风土人情,换上了江南时兴的芙蓉襦裙,梳起灵蛇髻的她。
秦陌望着手上的小泥人,正勾着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轻抚过它的腮边,“可我也可以学做花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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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说什么都想跟着兰殊出门。
兰殊竭力制止,严词拒绝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门,同官府商议借款的事情。商业合作,实在不适宜带这么一尊大佛过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势欺人。
秦陌见她百般阻扰,脱口问道:“邵文祁会陪你去吗?”
兰殊静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顿了顿,垂首柔声道:“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兰殊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把书房那些古籍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这种事,家仆做不来吗?”
“那珍本许多是我从外邦带回来的,语种各异,他们看不懂是什么书目。你是枢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语言,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陌老感觉她有意把他困在家里。
兰殊道:“你不愿意吗?”
秦陌的喉间一下就好似被绳拴住了般,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他实在经不住她略有恳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为之,他还是认命地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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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夕阳垂落,远处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黄,就像糖人化了一样。
兰殊从外头款款归来。
秦陌长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来,一见她,脚尖不由拢了一下,站的笔挺端正。
兰殊见他神色微敛,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是不是弄坏了自己的书籍。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怎会看不懂彼此的举手投足,他虽面无表情,可兰殊就是觉察到了他的一丝心虚。
秦陌先是说了句“怎么可能”,然后干咳了声,负手低头道:“就是地板坏了一块。”
崔宅的整体修缮,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样上,一砖一瓦,只有补填,从无整改。
那书房的地板是木制的,经年难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块。
主要是那一块也着实较其他地方特别,里面是空心的。
可秦陌应承了兰殊交代的事,转眼踩塌了地板,甚为担心她误会自己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她的屋子撒气。
兰殊走进书房一看,只见秦陌在那坏掉的地板里,翻出了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但一打开,里面是空的。
秦陌问道:“这曾放的是兵器吗?”
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枪棍棒,秦陌一时间真没想出别的什么。
兰殊摇头,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从不与人结仇,在书房藏兵器做什么?”她轻抚了一下盒面,思绪被回忆填满,“这里放着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兰殊小时候最喜欢黏在爹爹身边,爹爹总是很忙,但对她很有耐心,她平常来往最多的,就是这间书房,她也见过他,坐在案几前,抚摸这把伞的模样。
“我没有见到里面有伞。”秦陌摆手作清白状。
“在弘儿出生的时候,他就将伞给了灵隐寺里的一位高僧,作为给弘儿添福的贡物。”
万民伞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名,其中蕴含了一笔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确是积攒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赠予万民伞的人,定然是一个广受爱戴的好官。
秦陌望着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拦轿递状书的少年。
不知为何,当管事一说出“小白”二字,秦陌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便是兰殊的父亲,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层层的谜团。
这个在卷宗里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样,令他充满了疑惑。
而这种迷惑感,总叫他有一种关联的感觉,是他两世纵横官场数十载的,直觉。
秦陌不由问道:“朱朱,岳父以前可认识沈衡沈太师?”
兰殊立即斥道:“不许乱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许乱喊。”
秦陌只得纠正:“伯父。”
兰殊满意地松了眉梢,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珉,许是有什么线索关联,便细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带回家,我那时年纪也小,并不知道他在朝野的关系人脉。沈太师远在京中,也从未来过家中拜访。”
“你再仔细想想,伯父以前有没有外号,叫小白?”
“谁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抚台,当地最大的官。”兰殊嘟囔了句。
这一声下意识的嘟囔,令秦陌从她不满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丝隐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观前说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为她心中对父亲有怨,气恼他一时失足,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可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她在心里,其实很敬爱她的父亲。
兰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确实不知他是否认识沈太师。不过我每年过年,都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压岁大红封,爹爹说,是他的恩师给的。”
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恩师的模样,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么了?”兰殊问道。
秦陌沉吟片刻,诚恳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诉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吗?”
虽然卷宗上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秦陌后来也曾问过兰姈启儿他们,他们也只知朝廷给的罪名是渎职。
可秦陌隐隐感觉,兰殊是知情的。
兰殊垂首凝着那空空的万民伞匣子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捧起,放到了书架上头,淡漠道:“这重要吗?错了便是错了,更何况,人也已经不在了,纠结这些,毫无意义。”
秦陌道:“你觉得他有罪吗?”
秦陌只是从她伤感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于朝廷处决的不甘。
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眸光一顿,先看了他一眼。
那双澄澈的琉璃眼眸,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源于内心深处的纠结与困顿,以及一抹微不可察的,内疚。
兰殊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红了眼眶,没有回答。
秦陌见她难过,登时悔恨自己一时多嘴,惹出了她一番愁肠。
他不由伸出手,想去抚慰她的脑袋。
兰殊毫不留情地截下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
兰殊疑惑道:“你这里怎么了?”
他的袖口边角处,似是被刀锋狠狠划了一下,破开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秦陌收回了手,先温声道了句无碍,而后解释他今天发现踩坏了木板,怕她生气,以为他故意搞破坏,就想着自己出去寻材料,把它悄无声息地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