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秦陌才将兰殊哄入了眠。
窗外,夜色阑珊。
秦陌站在床头,帮她将四角的被褥捻好,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泪珠,不由伸手,抚过她白生生的芙蓉面。
以后,可再不能叫她哭了。
真是比剜他的心,还令人难受。
秦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宫里传来急召,要他即刻入宫。
这么晚了还来急召,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秦陌将门阖实,一出府门,便翻身上马,朝着皇城方向飞驰。
御书房内,李乾坐在桌前,紧皱着眉头,昌宁站在一侧,旁边的小药童,端着一盏拆解的灯。
秦陌一迈进门槛,视线一扫,心里已有了大半的清明。
昌宁果然在灯罩上查出了一缕来自异域的古怪香料,冰罗花粉。
这种香料气味温和沁心,适宜混合于任何香气中而不互斥,在当地时常用来制作提神的香囊,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它出现在李乾的寝宫,恰恰同李乾药膳中的一味食材,具有强烈的融合作用,形成另外一种很罕见的毒素。
西域人称它,散心骨。
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慢性毒素,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长期吸入人体,却可以逐渐拖垮一个人的身体,最开始只会显得体弱多病,好似得了风寒,后来愈发衰竭,直到油尽灯枯。
下毒之人心机极为深沉,利用冰罗花粉适宜混于任何香料的优势,将它抹于灯罩之内,燃灯得以挥发,由李乾吸入体内。
秦陌回想起李乾前世的症状,心口不禁一片冰凉。
昌宁断然没有想过,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还能出现这样隐秘而毒辣的害人手段,直冲她最亲的人来,她怒不可遏,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秦陌身兼数职,回京之后,李乾将整个皇城的防卫都交托在了他的手上。
要想不打草惊蛇地抓住凶手,少不得他对御林军的调动与配合。
这么晚召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同昌宁共谋此事。
秦陌自当尽心尽力,相比之下,他更加关心李乾当前的安危与处境。
前世,举全国之力,他都没能救下李乾,这毒一旦入腑,几乎无药可医。
然昌宁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答案,“幸而发现的早,我有把握,我可以治好他的,不要担心。”
昌宁目光坚定,转头看向秦陌,清秀的面容却冒出了一丝骇然,“你别红眼睛啊,信我可好?”
秦陌注视了她良久,侧头叹笑一声,“没有。就是,很感谢一个人。”
上天到底是用了多少善良,才造就了那样的兰殊。
便是满怀哀怨,她也从不迁怒,仍然怀着一颗温柔的同理心,尽自己的能力,去给别人创造更好的结局。
没有她当年对于命盘的转动,就不会有今天的昌宁,也不会有日后长命百岁的李乾。
而他,也不会在历经波澜之后,仍有那么多亲人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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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固朝纲,陛下中毒一事,不宜声张。
接下来的几日,秦陌都留在了宫中,陪同昌宁暗查下毒的幕后凶手。
太医院在无声无息中,被他们清洗了一遍。
最后,他们锁定了太医院中,一位负责煎药的内侍。
那内侍召了供,承认自己在一次给陛下送药的空隙,往灯罩里添加了冰罗花。
事情败露,他亦认罪伏诛,声称自己曾受沈家大恩,原就是沈家派入宫中的线人。
只可惜这一世,沈衡早已败北。
秦陌将凶手提到大理寺内狱,并没有及时离宫,反而,面容凝重地朝着坤仪宫的方向走了去。
章肃长公主身居皇宫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视线。仅是御林军的布防出现了一些不同往常的变化,长公主便察觉了端倪。
李乾原不想叫长辈担惊受怕,可在长公主威逼之下,还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姑母受了不少惊吓,你同她说,有宁宁在,朕不会有大碍,好好宽慰她一下。”
秦陌颔首答应,心里却犯起疑虑,他母亲是何等人物,担心李乾不假,却万万不是吓得着的人。
昌宁说姑母是一时气血攻心,秦陌仔细询问情况,昌宁回忆了许久,告知他,长公主是听到“散心骨”三个字,整个人开始脸色大变的。
秦陌总觉得,长公主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卢尧辰,同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他大步迈入了坤仪宫,安嬷嬷一见他来,笑脸盈盈,却哎呀一声,“王爷来得不巧,长公主刚好去端华宫,寻太妃娘娘说话去了。”
秦陌的眸眼微沉。
今日的端华宫,颇为冷清。
所有的内侍与宫女,一早就被太妃打发了出去。
端华太妃端坐在了正厅之内,仿佛早有预料章肃长公主会来找她,亲自备好了茶。
长公主亦没有任何随侍,独自一人,拎来了一壶酒。
端华太妃一看见她手上的玉壶,怅然笑道:“我早知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站在门前,凝了她良久,叹息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选择同沈家勾结。”
“为何会想不到,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你若安分守己,我本可保你直至晚年。这是何必?”
“何必?”端华太妃蓦然冷笑了声,“我伟大的章肃公主,你素来公正,却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包庇皇后这么多年,不知午夜梦回,梦中可睡得安稳?”
长公主目光闪过一丝惊骇,“你是何时知晓的?”
“天底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是傻子。”
长公主默然片刻,将酒壶放在了太妃面前,“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乾儿出手。”
端华太妃内心毫无波澜,淡漠地看向那玉壶,冷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是这样,用一壶酒,将散心骨,喂给了四郎。多好的一个孩子,满腹经论,有治世之才,比起李乾,好了不知多少!可惜,就为了区区皇位,这么被毁了!”
“如今,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公主仍然觉得,错的是我们?”端华太妃怒道。
“端华,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对于皇位,难道就没有非分之想?若是没有,你又怎会瞒着兄长,做出那样的选择?”
端华太妃激动道:“我既嫁给了陛下,我想和他有个孩子,我有什么错?”
长公主神色难辨,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吟了许久,只断然道:“大周,不能乱。”
端华太妃苍凉地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上位者啊,就是这样,又无情,又无奈。长公主是这样,先帝,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又怎会集万千宠爱于她一身,却纵容皇后娘娘,给她的食膳中下避子药。
她这一生,本不该有孩子。
长公主不再多说,只将酒壶留下,转身离去。
端华太妃怔怔将皇宫的高墙看了许久,嗤笑低头,将那壶中的酒水,倒出来了一杯。
长公主提裙迈出端华宫门,站在朱漆大门前,沉默良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终是流露了一份怜悯出来。
她深深叹了一息,转过首,与秦陌四目相对。
八月的秋风,将御花园内的乔木,扫得满地金黄。
秦陌跟随着长公主的步伐,走在银杏树下。
这孩子竟能查到端华宫的头上,长公主心中不可谓不意外。
她原以为,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了结。上一代的秘密,也该由她,彻底埋入尘土中去。
可秦陌要求知晓真相。
“事情已经平复,真相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长公主问道。
“很重要。”
他要给一个人交代。
那困扰了他们一世的因果,他要同兰殊说清楚。
今生他人不知她前世的委屈,他却不能那般迷迷糊糊地应付而过。
长公主回过头,看向了他坚定的眼眸。他的脾性,她素来了解,若不告知他,万万是不会罢休的。
搞不好,还会捅到陛下那去,那便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长公主思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太妃对乾儿如此憎恨,一切皆因,卢尧辰实则是她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皇长子。”
先帝在世年间,皇后娘娘的母家势大,连先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皇后多年未孕,亦不愿宫中其他妃子先她诞下龙子,便悄悄把控着后宫妃子的生育。
先帝知她所作所为,为了李氏江山稳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当时的端华太妃,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意外识破了皇后的伎俩,不甘就此屈于人下,偷偷怀上了先帝的龙种。
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华在怀有身孕之后,奏请回老家省亲。
端华太妃有个胞姐,与她感情甚笃,她在长姐家中悄然生子,并托付给了长姐照顾,成了卢家的四郎。
一切原在她的把控中天衣无缝,可后来,随着先帝的身体愈发年迈,端华太妃心里生出了妄念,忍不住,想将实情吐露给先帝。
在那时的形势下,卢尧辰远比年幼无知的李乾,更有能力继承皇位。
可不等她先行动,皇后娘娘完全控制了后宫,从她的贴身宫女那儿,得知了卢尧辰,实为先皇之子。
她雷霆震怒,派人偷偷将一碗散心骨送到了卢尧辰的书桌前。
这种毒,慢慢食入会拖垮人的身体,可一旦过量,便会当场毙命。
只叹卢尧辰运气好,并没有吃下太多,最后落了个久病缠身的下场。
皇后娘娘见他没死,企图再度动手,却被章肃长公主察觉,长公主为了朝堂安稳,选择了隐瞒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