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在王府内。
她静静地安躺在了木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樱唇苍白。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俯身为她描唇,指腹摩挲过她毫无温度的颊边,怆然一笑,“这么安静,真不像你。”
兰殊盯着他披落在胸前的华发,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突然,疼得她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木棺的边沿。
下一刻,秦陌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白玉,放在了她的手心。
静尘在一旁激动地劝说道:“这块玉,毕竟只是个传说,若不能成真,王爷只会白舍性命。”
“可除了命,我还剩什么?”
秦陌俯下身,在毫无生气的女儿家眉间吻了一下,深情而执着,虔诚又认真,近乎是祈求的。
点上一把火,烧去了她的尸身。
她不知静尘说的传说是什么。
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道法或是邪术,她只在他一日接着一日彻夜难眠,魂不守舍中,发现那枚宝玉,颜色越来越红。
秦陌颓靡了好久好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晃荡在人间,恍若一副空壳。
令人欣慰的是,他后来终还是振作了起来。
沈太师想必也很意外,明明失去了挚爱,竟也没打倒他。
难不成,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崔氏女。
接下来的岁月,秦陌一心扑在了大周的江山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终在他油尽灯枯之日,他完成了当年对她的承诺,实现了她的愿景。
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雨天。
庭院外布满了枯枝残叶。
兰殊缓缓走进门,望向了榻上躺着的一头华发的他。
他已到了古稀之年,曾经璀璨凌厉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不堪,犹如那案台上的残蜡,再不过一阵风吹,便将泯灭。
浑身上下,再不见当年的英姿神采,唯独心口那一枚菩提玉,艳丽通红,恍若马上就要迎接新生。
这一回,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睛忽而一下亮了起来,撑腰起身,呆呆坐在床头凝望了她良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来了?”
兰殊在梦中一直没有开过口,一张嘴,全然不知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哑了,“就要走了。”
他终是养成了她重生的灵魂,在他亡故的那刻,回到他们最初的起点。
秦陌张了张嘴,最终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过来,再让我抱一下。”
兰殊倏尔落下了两滴泪水,不愿叫他见到自己如此不争气的模样,侧脸避过一边,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乖顺走了过去。
秦陌柔柔地环住了她,就好似年轻时一样。
“外头的盛世,你看到了吗?”
“我是不是你心中,永远的大英雄?”
兰殊浑身的血液犹如逆行般梗塞在肋骨之下,哽咽道:“想得美,你还差得远。”
秦陌是有多久,没听过她这些娇嗔的话了。
他闭上了双眼,不由将她搂紧,恋恋不舍道:“崔兰殊,回去以后,若是我把你忘了,你可一定要让我再次喜欢上你。”
兰殊的心头一紧,泪痕再度滑落,撇了撇嘴,冷哼了声,“若我不呢?”
秦陌苍凉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怪我。”
“不愿意也没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是你,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窗台外的秋风,吹散了案几上的残烛。
男子犹在耳畔的言语随风散落,如同着他紧紧环住她后背的双手,一并垂到了床头。
可他承诺的话,却没有不兑现过。
兰殊心房一股巨大的抽痛感涌了上来,压抑着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开双眼,蓦然从榻上,苏醒了过来。
愣怔了好一会,兰殊飘忽散乱的视线才有了焦距,呆呆地盯着昏暗熟悉的床帐,手心上紧握的白玉,被她捂出了一片温热,心口砰跳不止,内心一片迷茫。
屋外,山岚呼呼而过,带来了观中的暮钟声,空谷回转,乌云下落人间。
钟声同雨声的交杂中,小仙童清脆的嗓音穿越而来,“王爷这边请。”
兰殊心头猛地一震,听见了门口趋近的动静,一把推开门,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男子的眼中。
秦陌顿了顿,罩伞而来:“我听说你来了这。下雨了,便想着过来接你。”
兰殊不知自己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呆呆望着庭前撑伞而来的他,神思有一霎那间的恍惚。
她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不待步入雨中,油纸伞便已罩在了女孩的头顶上。
“看这乌云,待会雨势怕是更大,要不要现在回家?”
兰殊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声“好”。
秦陌不动声色往她头上推了大半部分的伞,露在外头的右肩瞬时覆上了一层水渍,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缓缓陪她下山。
一路走下长寿坡,秦陌心中记挂着交代,便将卢尧辰的事情,复述给了兰殊听。
兰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似是一直都在游神,卢尧辰的动机也已经不再重要,只在最后叹了句:“卢四哥哥,也是个可怜人。”
“你不记恨他离间我你?”
秦陌本还纠结对于卢尧辰的处置,想听听她的看法的。
“自然记恨,但那也是前世的记恨。”
这一世,沈太师依旧没有顾念旧日情分,邵老夫人仍然将箭头对准了她,唯独卢尧辰,他什么都没有做。
兰殊道:“不知者无罪。何况前世,你既把他误认成救命恩人,帮他挡刀也是报恩,其实是常理之中,没什么醋好吃的。是我俩感情不好,怨不得别人挑唆。”
她一句“感情不好”糊了他一脸,秦陌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颇有些哭笑不得,看她一眼,轻声呢喃道:“我那会给他挡刀,才不是为了报恩......”
兰殊抬起头,秦陌不再说话,温柔引着她,走向了山脚下停驻的马车。
两人刚踏进了车厢,放下车帘,兰殊理了理头髻,还未入座,车夫扬鞭驰骋,马车顷刻间向前奔驰,一瞬的颠簸,兰殊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怀中。
直到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兰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秦陌的肩膀已经完全湿透了。
马车辘辘前行。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如漆的墨发,他深邃迷人的凤眼,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平日宽似碧海的心口,此时此刻恍若塞满了流沙。
填海本不是一件易事,可秦陌足够的耐心,终究,将她“知天地广阔,人不过沧海一粟”的释怀心胸,堵得只剩下一隅,里面存放的,是一个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他。
兰殊心中忍不住地唏嘘,而她此刻的目光如此专注,秦陌的心砰砰直跳,沉浸在她近在咫尺的鲜活呼吸中,仿佛下一刻,就想义无反顾地拥吻上去。
可他的理智告诉他,还不行。
秦陌从来都不敢逼她太紧,害怕她再度逃离,只想将他全心全意的爱恋开出一个小口,细水长流地一点点流向她。
山雨并没有延绵到长安城脚下。
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口,秦陌掀开车窗,见外头犹有晴空,勾起唇角,转眸,轻拍了拍出了一路神的兰殊,提醒她到家了。
兰殊缓缓起了半身,站在车帘前,犹疑了好一片刻,忽而回过头,“要不然,我给你留个后?”
秦陌先是一呆,被她的话语砸在脑门上,眼前几乎一黑,好半晌反应过来,仍在耳鸣不止,怀疑自己听岔了声。
他心底生出一缕惊欢,恍如做梦般,克制着,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兰殊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浪荡话。
她干干咳嗽了声,“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兰殊弯身想要打开车帘离去,用逃离车厢的步伐,避过他审视的目光。
身后伸来一只大手,环上了她的腰身。
秦陌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愿意。”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三书六礼, 重新下聘。
章肃长公主亲自上门说亲,李乾微服助阵,双方洽谈期间, 他忍不住觑了眼一旁难得谦谦的秦陌。
在别人眼里,秦陌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落到李乾眼中, 此时此刻的他, 简直又高兴又得意, 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喝茶的间隙,李乾举着茶杯,轻声讥笑道:“经年痴心妄想,一朝美梦成真?”
秦陌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嫁别人不如跟回我。”
李乾亲眼目睹过他这些年失去爱妻后的落魄可怜样, 无话可说,只能赐予一个浓厚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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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又是一年末尾的大吉日。
却不知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还是有心敲打, 王府大喜之日, 长安城又一次, 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窗外, 雪花如絮,纷纷扬扬。
秦陌见此熟悉场景,内心不由拨了一个冷颤, 连忙将窗户一关, 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寒风进来, 决计不叫兰殊看到。
这可实在关系到,她会不会翻起旧账,而他能不能,如愿睡在洞房。
明明是复婚,看见床头端坐的新娘,秦陌还是有点梦幻的感觉,脚步有些发飘。
红盖头轻轻掀起,九翚四凤冠下的女孩刚抬起眸,新郎官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再度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他又从梦里醒了过来。
兰殊今日靥上的胭脂别样的红,犹如少女般娇羞,任由他将自己盯了片刻,侧过头,先开口提出洗漱。
明明前一刻还似头婚的紧张,这一刻,却又耍起老夫老妻的流氓,“一起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