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伯缓缓矮下身,先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小姐她,花容月貌,心灵手巧。很小就开始帮着家里打点生意,街坊邻里都很喜欢她。”
兰殊露出恍人的笑纹,半询问半玩笑道:“那肯定也很招儿郎喜欢吧?”
禄伯目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差点儿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他想说什么。
兰殊投来的视线清澈单纯,禄伯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娓娓道来道:“当时四周邻里的同龄儿郎都很爱慕小姐。不过只有一个人,打动过她的心。小姐十岁那年,曾遇到过一个少年......”
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那是一场非常美好的邂逅。
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双方家长都很满意,商议着给他们订了亲。
可惜小姐家里出了一些变故,她忽而跃上枝头,成了富贵人家的女儿。两人也就变得门不当户不对起来。
小姐新家的长辈不同意她和那少年在一起,带着小姐离开了故乡。
小姐在新家里过得并不好,处处受到排挤,最后还为了家族联姻,被迫嫁给了不爱之人。
新郎官一开始看不起小姐以前是个乡下丫头,并不善待小姐,可小姐性子温和,不吵不闹,将家里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久了,那郎君渐渐接纳了小姐,小姐也慢慢有了身孕。
“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老天爷如此不公,偏叫小姐在分娩之日难产,将她收了回去......”
禄伯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
兰殊从袖中掏出了手帕,递给他,轻叹了声息,“您家小姐命运多舛,最后没能嫁得如意郎君,也不自怨自艾,如此乐观向上,确是老天不公平。”
禄伯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兰殊这么一说,喉咙滚了滚,直直将她望着,张了张嘴,有什么隐忍已久的话,正要脱口而出。
前堂,忽而传来了摇铃之声。
兰殊打帘一看,吴甫仁冲她轻轻微笑了下,“今日休沐,想再买一壶洛神花酒。”
兰殊和颜为他取酒,回眸,却不见禄伯跟来的身影。
以往来了客人,禄伯从不躲懒,都会紧随在她身后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偏偏吴甫仁来时,他有意无意的,总会躲在后院,避免与他接触。
这会兰殊站在柜前收账,禄伯悄然掀开门帘,视线一触及柜台前的吴甫仁,他的瞳仁便蓦地一缩,脸色惨白起来。
兰殊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待吴甫仁提着酒坛离开,兰殊噙着笑意,款款转身回了后院,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吴甫仁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随着莲步摇曳的双手上,眼底泛出了一丝晦暗不明的阴鸷。
禄伯躲在门后,将那道几乎闪着杀意的视线看在了眼底,心惊胆颤。
兰殊迈过门栏,步子不由快了两步,一不小心,趔趄了下。
“东家......”禄伯站在旁边,及时朝她伸出了手。
兰殊眼疾手快,接过他的扶持,搭住了他的腕臂。
禄伯下意识抬头,眼底对她的担忧一览无余。
少女的视线,却是难得的沉稳沉静。
这个素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反抓住了他的手臂,神色微敛,忽而变了个人似的,澄澈如水的双眸,闪过一丝机敏的睿智,“禄伯,您刚刚说的那位树下的少年,是吴大人吗?”
“您说的小姐,是不是我娘?”
禄伯心里一咯噔。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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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便是今晚,兰殊与其他无故失踪的少女一样,遭人打昏掳走。
当时城里并不太平,秦陌要探查囤兵的藏匿点,一时间腾不开身,特意叮嘱过她,乖乖在店里待着,夜里不要出门,等他回来。
她一直很听话,可就这日,店里来了个迷路的小孩。
兰殊看不得小孩哭闹的可怜样,听那孩子说出的住址相隔不过一条街,来回也不耽误多少时间,就一个人提着灯笼,把那个小孩送回了家。
不想回来的时候,就出了意外。
那时她整个人被人用麻袋套走了,并不知晓世子爷回来发现她不见后是个什么状态,只在后来听他说是禄伯给了他线索,他才找到了她。
回想起上一世秦陌犹如神兵天降的画面,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下,兰殊至今,都是感激涕零,连带着今晚看向他的目光,都要温柔亲切了不少。
这一回,她在昏迷后苏醒的第一眼,终于不再是惊恐不堪了。
世子爷那可靠又伟岸的身影,就躬在她身旁,透过井口斜斜而入的月光,映入她的眼帘。
“嘘——”秦陌一将她从石床上唤醒,便朝唇边竖起了食指。
兰殊抿紧了双唇点头,小心翼翼挪动着身下的衣料,尽量将摩擦声降至最低,缓缓撑腰起身,询问:“他还在这?”
“在上面。”秦陌目光瞬向了上边的洞口。
“我们现在在哪?”
“城南榕树边的枯井下面。”
兰殊美眸瞪圆,环视四周凹凸不平的岩石,诧异那不过尺寸的枯井之下,竟是这么大一片空旷崎岖的溶洞。
秦陌朝她伸出了手,她拽着他的臂膀,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手腕无意间触到了他腰间的剑柄,玄铁冰凉,却让她说不出的安心。
兰殊乖觉跟在了他身后。
上一世,兰殊年纪小,在这儿受得惊吓过度,手上又受了重伤,接下来的时日,一直窝在屋里养伤。
秦陌见她后怕的紧,很多事情也没同她细说,省得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是以,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兰殊并不知情。
这也是兰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依照前世的发展,再度接受被掳走的命运。
她怕擅自更改局势,会让秦陌错过破局的时机。
只是这一世,她再不是被迫掉入陷阱,而是主动请君入瓮了。
黑暗潮湿的空间,总是容易引起小姑娘的恐惧。
兰殊躲在他身后挪步,虽然没敢贴着他,但通过她紧紧攥住他衣袖的手,秦陌仍能感觉得出,她在微微发抖。
少年的方向感极好,在这样弯弯绕绕的溶洞之中,竟也搜出了他们寻找的目标。
穿过另一处洞穴,眼前的伟岸少年忽而停了下来,意味不明地朝兰殊看了一眼,蓦然抬起指尖。
兰殊下意识顺着他指尖指向的方向,扭过头,一瞬间,吓得三魂七魄在都纤绳上来回荡,扑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身后的一辟溶洞内,安置了一副冰棺。
冰玉棺中的女子,静静躺在里面,皮肤惨白,睁大着双眸,却一动不动。
第024章 第 24 章
像是一副人偶, 却拥有细腻的肌肤纹理。
像是个真人,乍一看去,那一头茂密的乌发下, 又藏着精细的缝合痕迹。
脖颈处,眼眶处,都有细线缝合的痕迹。
像是一具七拼八凑的躯体, 没有双手。
一联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手险些被砍下, 和这副尸身缝在一块, 兰殊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从发梢一直凉到了脚趾尖,如坠冰窖,狠狠打了个哆嗦。
看来,秦陌后来选择什么都不与她说,什么都没给她看, 确是为了她着想。
凭她那时的年纪,受到这种视觉冲击, 非得落一辈子的阴影。
秦陌见她鬓边已经冒出了冷汗,收敛了两分逗弄之心, 将她往后拉了几分。
兰殊怕归怕, 到底存下了两辈子的胆, 这会子反而好奇心胜过了恐惧, 忍不住从秦陌身后探出了半个头,朝那女尸再看了眼。
秦陌轻嗤一声,简直懒得管她。
前世, 兰殊被救下没多久, 便因手臂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并没有见到这副女尸的真身。
如今望着她锁骨间有一处小小的伤疤, 以金丝勾勒的花钿掩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瑰丽之美,兰殊蓦然想起自己上一世死时,胸口处留下的箭孔。
她忽而很希望,秦陌也能找入殓师帮她绣朵花遮盖一下,不然多难看。
兰殊惯是极爱美的。
可他都把她烧了,估计也没那闲情逸致给她料理这些外在的东西。
这厢,秦陌朝那棺中扫了一眼,脑海中却有另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画面里,也有一名女子,躺在了冒着白烟儿的冰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那向来聒噪的樱唇,却苍白不堪。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莫名,却疼得他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棺椁的边沿。
少年的指尖隐隐泛出了苍白,额间有薄汗滴落。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过不去,别过头,小心翼翼朝他询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哪天我要是死了,您会帮我整理一下遗容吗?”
秦陌浑身的血液逆流般梗塞在肋骨之下,他皱紧了眉头,凝视她许久,怒斥了声:“你晦不晦气?”
出门在外,居然问这种死不死的问题。
兰殊撇了撇嘴。
就知道他不会,拉倒。
她轻哼了声,一转头,眼前忽而一把长刀,径直朝他们劈了过来。
秦陌连忙拽着兰殊侧身一旋,身形敏捷,近乎写意,铮亮的刀锋从他眼前划过,在他脸上照出了一条细长的光。
那持刀者一刀将他们从棺椁旁边劈开,直直护在冰棺前,蒙着面,声音冷然,“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们不过是环在棺前多看了两眼,他却像是遭了羞.辱,自己的宝物遭到了亵渎一般,双眸犹如鹰隼,眯缝着眼将他们凝着,手上青光一旋,大有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气势。
兰殊嗓尖微动,心跳如鼓,从善如流地躲到了秦陌身后。
那蒙面人大喝一声,提起长刀,一刀劈将而来。
秦陌拔剑应对,卷起剑花,银光闪闪,朝着他心口直搠。
那人身随剑走,见少年使剑之中带着一股不属于剑术的挑搠回旋,迎上秦陌一招刚猛似如“回马枪”的剑锋,心口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