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剑刺来,他以刀背抵挡,却震得手腕发麻。
秦陌的招数灵动变幻,斗然间拧腰纵臂,旋转剑锋,直指他的面门。
蒙面人眼眸微瞠,避向后仰,却还是被剑尖挑上了头顶,竖冠一断,那一头墨发,竟也跟着掉了下来。
兰殊一下回想起少女受害案的嫌疑犯,疑是个秃瓢。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和尚身上,孰不知,一切都是凶犯的蓄意引导,迷惑人眼。
秦陌乘胜追击,紧接着又是一套游龙连招,直接放倒了蒙面人。
少年用剑一把挑下了他的面罩,吴甫仁已成手下败将,却睁大着双眼,凝视着他,“你为何会使秦家枪?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懒得回话,一拳打昏了他。
回眸,只见崔兰殊不知何时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安全地带冒了出来,款款朝着那地上掉落的男子头套走去。
兰殊并非对那头套感兴趣,只是注意到头套掉落的同时,那从吴甫仁胸口还飞出了一枚藕色香囊。
她捡起了掉在头套旁边的香囊,好奇地拉开了穗子封口,从中,拿出了一条朴旧的女儿香帕,和一个十分机巧的鲁班球。
秦陌捡起吴甫仁挑落地上的长刀,凑前一看,只见那刀柄之上,竟雕了一团熊熊火焰,刻了“玄策”两字。
少年的眉宇,凛然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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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甫仁被一盆刺骨的凉水泼醒。刚睁眼,迎面是佛莲之上,观音菩萨宽大的脚趾金身。
旁边传来了一句平心静气的“阿弥陀佛”。
吴甫仁蹙眉抬首,一位同他一样的秃瓢,一身素色袈裟,一张淡然的眉清目秀脸,二三十年岁,双手合十稽首,映入他的眼帘。
静尘作为观音庙里的监寺,实为赵桓晋派给秦陌的暗桩头目。
两个秃子四目交汇,静尘轻叹了声息,端着一张只懂吃斋念佛的脸,悄然拿出了武僧棍,怅然望了眼那莲座上大慈大悲的观音面,“我佛慈悲,还请施主念在菩萨的面上,如实招来,少吃些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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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庙的另一厢。
直到了灯火通明之处,兰殊看到少年手臂上淋淋的血迹,才发现秦陌同吴甫仁的打斗,并不似她当时看来那么游刃有余。
交锋之间,他的左手臂上挨了一大刀,却从始至终,没吭一声。
兰殊坐在了禅房帮他处理。
她刚打好结,阖上药瓶盖,屋门轻轻被人叩响。
要数这世上长得好看的秃驴,静尘自然得算一个。饶是如此,兰殊还是皱巴巴了一张脸,并不乐意看到他。
静尘亦愁眉苦脸地进了门,稽首行礼,同秦陌禀报:“吴施主嘴硬的很。”
打了他五十大棍,一个字没撬出来。
静尘回想起吴甫仁那严刑拷打不吭一声的模样,忍不住又发自内心感慨了句,“不愧是玄策军。”
话音一坠儿地,秦陌眉宇蹙起,望向了禅房墙边,他从吴甫仁那里缴获的那把长刀。
那刀柄时常被人珍爱擦拭,在昏黄的夜灯下,散发着粼粼青光。
战神秦葑在世时,曾是大周军队最为强势的时期,摧坚陷阵,所向披靡。
秦葑麾下直接率领的玄策军,骁勇善战,无往不利。
大周从戎之人,无人不以加入玄策军为荣,将其视为人生信仰。军中将士浴血沙场,不畏生死,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那烈烈焰火,便是玄策军曾经的图腾标志。
“他也配当玄策军?”一想到吴甫仁的所作所为,秦陌唇角抿直,嗓音冷然。
静尘见他眼中泛出了一丝严寒,一时噤声不语。
秦陌亲自起身,朝着佛堂方向走去。
兰殊不由跟了两步,少年瞥见地上随他而来的娇俏影子,忽而回过头,望着她莹莹的眼眸,默然片刻,“你待在这。”
兰殊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
有什么是我活两世还不能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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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静尘生了一张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脸,下起手来,又狠又厉,绝不心软。
饶是秦陌这等见惯了血腥的人,看着吴甫仁那后背连带着臀部打的一团血肉模糊,也不得不倒立了一层寒毛,蹙着眉头,忍下胸口翻涌而来的一阵不适感。
这等画面,的确不适宜崔兰殊看。
吴甫仁于血泊中艰难抬起头来,目如鬼火,紧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秦陌并没有看他,倚身坐到了旁边的供台上,掌心抚过那柄长刀,垂眸盯着上面的字,神色微敛,佛台昏暗的灯火下,叫人看不分明,“我姓秦,单名一个陌。”
吴甫仁眼底闪过一丝惊骇,唇角不自觉抖了抖,又刚又硬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瞬间的虚色,“你是大帅的公子......”
秦陌从静尘手上接过了一封密信,朝着吴甫仁眼前抖了抖,开门见山道:“周荀囤的辎重,你帮他藏哪里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陌今夜方将这残害少女的凶手一抓,静尘那厢正好拦截到了节度使周荀密传过来的信件。
吴甫仁就是那晚暗渠边上的人。
他佯作被周荀下放到了边境,实则是为了在陇川这等地貌繁杂处,物色隐秘地带,为其囤兵。
吴甫仁看着那密件上熟悉的封口已开,神色一动,短促的沉默。
秦陌见他还在嘴硬,冷然笑了声,转头命静尘把那副女尸扛了进来。
吴甫仁瞳仁蓦然一缩,目光死死钉在那尸躯上,“你要做什么?”
他双手被绳索反绞,却近乎有些不顾折断地挣扎起来,“你们别碰她!”
溶洞内,见吴甫仁如此维护这具女尸,秦陌便看出这东西对他意义非常。少年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句:“辎重在哪?”
吴甫仁咬了咬牙根,望着那副女尸,双眸深沉。
秦陌目光朝静尘一瞬,和尚满嘴的“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从供台上,拿来了一盏烧得最为旺盛的烛台。
静尘无奈朝着吴甫仁叹息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请不要逼急了世子爷,让他来逼贫僧。”
那烛台不经意一晃,几点香蜡便落在了那尸体的衣袖上。
吴甫仁仰天长啸了声,奋力挣脱。旁边来了另几个武僧,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
静尘面无表情地将烛火靠近了女尸。
吴甫仁大喝大叫起来,声嘶力竭,眼睛死死瞪着他手上的动作。
就在那跳动的烛火即将擦过女子的发迹,吴甫仁心慌意乱,怒吼了声,“在川山峡谷,黑风寨!”
秦陌双眸蓦然睁大了起来。
黑风寨,那不是土匪窝吗?
他竟然还和土匪勾结!
秦陌手上反复摩挲着那刀柄上的图腾,一想到他曾是玄策军,甚至陪过他父亲一同出生入死,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了他肩膀上。
吴甫仁滚落在地,刚抬头,少年将那陪他浴血多年的长刀,径直掷在了他的面前。
秦陌怒斥道:“滥杀无辜,军匪勾结,你可真对得起这把刀!”
吴甫仁低头看着那日夜被他擦拭的刀锋,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当年秦大帅亲自赐刀给他的音容笑貌,一时间眼眶发红。
他也不想的,可他没时间了......
秦陌运了下气,冷静下来问:“你和他们怎么合作的?”
吴甫仁抬起了身子,再看向秦陌肃然凌厉的目光,和当年他誓死相随的大帅几乎如出一辙。他突然觉得羞愧不堪,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用那个鲁班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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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班球还在崔兰殊那儿收着。
秦陌回到禅房时,兰殊正坐在烛火前,随意寻了一本经书来看。
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就好像当真参悟得懂那些繁复的经文一般,转眼就能入禅了。
不过今晚历了这么一场劫难,估计她也睡不着。
秦陌一进门,便问她鲁班球放哪儿了。
兰殊从袖口中掏出,双手捧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秦陌接过鲁班球,简单地看了她一眼,望着她那双清澈而充满信任的双眸,他斟酌了会,把前因后果,同她大概说了说。
这个鲁班球里面,藏着峡谷山洞石门的钥匙,但需要黑风寨的山匪头子和吴甫仁一同核对口诀,才能把它打开。
鲁班球上有九十九个刻着不同小篆的符文,需要将它们根据口诀合理旋转,球体才会打开,否则,就会自动销毁。
秦陌通过吴甫仁口中,已经知晓了前半句。
待他领人把那山匪窝端了,便能知晓后半句。
兰殊并不怀疑秦陌生擒山匪的能力。
只是上一世,那山匪头子虽然被俘,打开了鲁班球,却和秦陌来了个鱼死网破,提前引爆了早早安插在辎重库的火引,炸了整个山谷,一件兵器都没给他留下。
秦陌愿意把审讯的结果告诉她,对她应当是有了几分信任,兰殊左思右想,并不避讳地先问了句:“吴大人可有将他与节度使往日的通信往来保存好?”
这个问题秦陌刚刚审问过,“有。”
兰殊微微点了点头,“既有通信,那便是有了罪证,太子殿下那边,我们也能交代了。接下来,便是那批辎重。若二哥哥缴获了那批兵器,您打算如何处置?”
秦陌思忖了片刻,“自该上交朝廷,只是......”
“只是您怕一上交,就不一定能挪到您想用到的地方?”兰殊见他面露犹疑,续接了他的话。
秦陌看了她一眼。
兰殊轻轻微笑,带着些寻常的俏皮语气道:“崔氏女儿自小就要学习看账管家的,我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家底就那么多的情况下,这边挪一点,那边挪一点,顾此失彼,就总有一些地方,得的少一些。”
眼下李乾还未登基,朝廷大小事宜,皆由内阁把控。
那帮老头子素来忌惮长公主手上的兵符,这些年凭着国朝发展重点主要落在了工商与民生,他们把持着国库,对于军政支出一削再削。
这批辎重要是到了京城,只怕不会落到军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