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桌子珍馐美酿, 陆贡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等着李乾开口道明来意。
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 和颜一笑,又一次温言婉语提起来年他即将登基之事。
陆贡松了口气,内心低嗤了声,端着一副恪尽职守的态度,对玉玺还是不肯松口。
李乾看他一眼,双眸朝旁边的侍菜内侍一瞬,内侍会意,连忙执起银箸,为陆贡夹菜。
李乾道:“南疆剿匪一事,大相公可已知悉?”
陆贡拱手道:“鲁将军上递的折子俱已呈报中书省。”
只不过鲁将军的呈文,只提了他本人的分内之事。
李乾温言道:“大相公有所不知,这段时间,秦世子也在南疆。”
话音一圃,李乾不疾不徐,拿出了一摞厚厚的信函,递到了陆贡面前,“有些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让大相公先看一看。”
陆贡不明所以,打开一看,凝着那信笺上熟悉的字迹,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
好在他肤色本就偏白,倒没看出多少慌乱,只是那满头渗出的薄汗,显露出了几分蒙在鼓里的又惊又怒。
李乾温言问道:“不知节度使大人囤兵,所欲何为?”
陆贡方才还稳稳当当的硬朗身形险些支撑不住,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俯首跪下,“殿下明鉴!此事,老臣毫不知情!”
可那字迹,他却是再认得清楚不过。
周荀自小是他的学生,现在又成了他的乘龙快婿......
“孤也不信大相公有不忠之心。何况那辎重在清匪的过程中俱已销毁,说不准就是有心怀不轨之人,肆意攀咬周大人。”李乾叹息道,却没有上前扶陆贡起身。
陆贡额间虚汗滑落,以头抢地,“绝对是有人蓄意诬陷!”
李乾再度叹了口气,一副心有不忍的满面愁容,“听闻周夫人近日快临盆了?自古生育乃女子生死门,最受不得打击。”
陆贡伏在地上,不得不默然又叩了三回首,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头一回发现李乾那素来犹如春风拂面的语气,竟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陆贡如今的反应,周荀私自囤兵一事,他确是蒙在鼓里。
陆首辅嗜权成性,突遭掣肘,难免心头火起,怒火中烧。
若对方只是他普通的学生,只怕他早已舍尾求生,甚至自个先上道折子,要求严加惩处周荀,大义灭亲。
可惜陆贡这一生仕途青云,春风得意,唯独子嗣缘分单薄,一个心肝宝贝的独女,成了他最大的命门。
打断骨头连着筋,女儿对周荀那小子一片痴心,如今又身怀六甲,陆贡单为了自己唯一的血脉,也不得不将这个哑巴亏吃下。
李乾缓缓将那摞书信折了起来,“这些书信先放在孤这,不会有他人知晓。南疆匪乱,鲁将军与秦世子清剿有功,当赏。周荀身为一方节度使,纵容匪类猖獗,戕害百姓,孤以为有重大失职之责,需降职警醒。周大人也多年没回京了,就让他回来好好陪一下令嫒与外孙,大相公以为如何?”
李乾将南疆剿匪一事仅归于匪乱,不提造反,等于留下了周荀一条小命。
陆贡还能说什么,谋逆之罪,轻则斩首,重则诛连,人家捏着他的命脉,现儿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除了感激涕零,俯首叩恩,还能作甚。
李乾迈步上前,托他起身,和颜道:“这些年为了大周,大相公操劳了。孤不日便将登基,大相公年事已高,无需如此戮力劳心,事必躬亲,不如回家,多享享天伦之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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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陆府。
周荀一收到边陇剿匪的消息,得知秦陌竟出现在了陇川,便知大事不妙,当即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企图给岳父通风报信。
却还是比秦家那小子的动作慢了一步,周荀披星戴月赶回陆府,陆贡已在李乾设的鸿门宴上。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周荀手心冒汗,握着马鞭在大厅来回踱步。
远远听见家仆通传相爷回了府,他忙不迭跪到了岳父大人面前。
陆贡一见他,双眸厉得如同两道鬼火。
他抖了抖山羊胡须,寒声屏退两旁,一关上厅门,抬脚便踹在了周荀的肩膀上,直接把他踢了个人仰马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了全家!”
周荀撑腰从地上坐起,以头抢地,面带苦楚地将陆贡张望着,“父亲为这江山操劳了一辈子,呕心沥血几十年!太子小儿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可以堂而皇之继承大统,抢走您一生的心血,成为天下共主!我是为您不公!”
陆贡凛然一笑,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鼻梁,“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要你安安稳稳待在京城你不听,非要跑到大老远的南疆去!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不想依靠我了,行,我随你!后来芙儿怀了孕,你特地把她送回京安养,我还以为你知道疼人了,结果,你指着我给你收尸呢?”陆贡冷道。
要不是料准了他狠不下心让外孙没了父亲,周荀岂敢如此肆意妄为?
思及此,陆贡心口又是一阵血潮翻滚,更不能亲手打死他。
他正寻来了家法,屋外,管事为难地敲起了门:“老爷,大姑娘睡醒了,听说姑爷回来了,正高兴着往这边来呢。”
周芙自小体虚多病,一怀孕,更得安心静养,切不可忧思操劳。
陆贡怕她受惊,不得不收了家法,朝周荀瞪了眼,心里只道冤孽。他唯一视如珍宝的女儿,竟看上这么个糊涂东西。
陆贡冷冷斥道:“今日看在芙儿的份上,我姑且放过你。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好好陪着她!要是他母子俩有什么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滚出去!”
周荀咬紧了牙根,起身朝外头离去。
管家见他眉间郁郁,跟上来劝解道:“老爷刚在宫里受了责骂,正在气头上,他老人家说的都是气话,姑爷您可别放在心上,老爷还是关心你的。”
“我知道父亲一直都看不起我。”周荀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忿忿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他,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哪个天子登基,不是先杀旧臣?”
管家脸色煞白了一片,紧张抓着他的臂弯,左顾右盼,“哎呦喂我的姑爷,这话你可别乱说!”
要叫旁人听去了,非得再参他一本才是,陆家可真是折腾不起了。
周荀咬了咬牙,回头朝门里看了眼,只得甩袖离去。
正厅内,陆贡站在窗前,听见他在屋外大放厥词,已经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管家一进门,连忙帮他斟了杯热茶,为他顺了顺背。
陆贡越想越难受,枉自己才华盖世,偏偏子嗣缘分稀薄,只留下芙儿一个女儿,连个男丁都没有。
而他一生的劲敌秦葑,明明英年早逝,唯一留下的血脉秦陌命却这么硬,去塞外做了质子,还能安然无恙回来,如今倒是越发出息起来。
陆贡本还以为朝堂之上再没有人能阻碍他,想不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这一遭,竟败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陆贡越发觉得苍凉,放下手中的茶水,深深叹了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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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晓那一日的御书房内,李乾到底同陆首辅说了什么。
但这一日过,陆贡便称病告假,主动离开了中枢。
这一记杀鸡儆猴一出,中书省剩下的几位宰相群龙无首,不得不见风使舵。
玉玺自然而然,落入了监国太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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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寒冰初融。
归来,又是一年冬。
今年的冬天来得极早,眼下不过十月,长安已经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兰殊提着裙摆于东宫门前下车,呵出了一口白气,吐气如兰,忍不住站在原地跺了跺脚。
继而,远远只见一名皇城内侍拱手而来,兰殊被召入宫,陪长公主用膳。
秦陌需要先回东宫与李乾复命,随后再入禁庭。
兰殊跟随在内侍身后离去,秦陌一迈进东宫大门,李乾远远从长廊迎了过来,含笑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桓晋已经在路上了,外头冷,我们进屋说。”他搭着秦陌的肩膀往汇贤堂去。
屋里早已备下了秦陌爱吃的珍馐美味,李乾扬手叫他上桌,秦陌盯着那一桌子的菜,面露难色,“我待会还要进宫。”
李乾捂额笑叹了声,“是了,我都迫不及待地见你,姑母自然更是想得紧,是我高兴过头,思虑不周。那你留着肚子,待会我同桓晋吃就好。”
秦陌睨了他一眼,“就让我在一旁看着?你这也太过分了。”
李乾唇角的笑意不减,主动端过了他眼前的空碗,“那你先喝口汤,垫一垫肚子。”
待赵桓晋入门作揖行完礼,刘公公将门帘一阖,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算是庆功宴,期间秦陌当然不忘揶揄了下李乾的小气,办下这么件大事,庆功宴居然就设这么一小桌。
李乾无奈笑道:“下回,下回带你去长安最有名的月华楼,成不?”
秦陌挑了挑眉稍,“那还差不多。”
说说笑笑间,秦陌将南疆一行,事无巨细同李乾交代了清楚。
李乾的思绪缜密细腻,听完了前后大概,不忘询问赵桓晋那俩真正私奔的少年,他究竟藏到了何处。
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也算是间接帮了他们的大忙,李乾素来恩怨分明,关切道:“可有将他们安全送回家去?”
赵桓晋道:“尚且藏在微臣的别院里,已经准备送他们回家了,只是......”
“只是什么?”李乾疑惑道。
赵桓晋面露难色,“那小姑娘哭着嚷着,不肯回家。”
李乾短促的沉默了会,道:“还是该送回去的。女孩子私奔,总归有损声誉。颠沛流离,也不是大小姐过得了的日子。”
李乾自认为是为了那俩孩子好,秦陌听了他的话,难得开口驳了一声:“他们该不该回去,其实不该由我们来决定。”
话音一圃,李乾与赵桓晋,目光不约而同朝他瞬了过来。
秦陌愣了愣,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崔兰殊的观点,说出了声。
早在回京的路上,崔兰殊就曾问过他,真正的陆贞儿与周麟会怎么样。
秦陌与李乾的想法一致,答道:“自然会安全送回家。”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回答,可崔兰殊听到他这么说后,蓦然垂下眼帘,唇边浮出了一抹苦笑,“我大概要一辈子都对不起陆贞儿了。”
秦陌疑惑道:“怎么这么说?”
兰殊的嗓音清越,脆生生的,却带着一丝愧怍:“若不是您与我需要借用他俩的身份,他们可能早就到了南疆,早就私奔成功了吧。现下,她却要被送回家,接受家里给她安排的命运。”
秦陌不以为然,“陇川又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那陆贞儿自小娇生惯养,即使到了那儿,估计没多久就要闹回家,何苦来这么一遭。她现在就是年纪小不懂事,私奔,都是小孩子家家闹着玩的。”
崔兰殊却不这么想,温言细语道:“便是闹着玩,那也是她现在做下的决定。是不是闹着玩,她自己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她该不该回去,其实也不该由我们来决定。”
秦陌一开始不也以为崔兰殊会是个拖油瓶,可她真真切切帮到了他,甚至救了他。
所以他凭什么认为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一定就吃不了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