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贤堂内,秦陌迎着他俩略有疑惑的目光,沉吟了片刻,“本就是我们横插一脚,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不如让一切回到原点,顺其自然,反正他们要是过不下去了,迟早也会回家的。”
话音一圃,大抵是没料到少年会这么说,李乾不由睁大了眼眸将他瞠望着。
短促的沉默,李乾蓦然低首笑了起来。
他连连笑了好几下,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秦陌眉头的青筋跳起,斥声问:“你笑什么?要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不如直接说。”
李乾收敛着险些挂上耳边的笑意,摇了摇头,同赵桓晋道:“不如就按子彦说的来吧。”
继而又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朝秦陌殷切地望着。
这小子,对于女孩子的看法,有一点变了。
秦陌觉得李乾的目光简直不可理喻,奶母子般,一股热忱扑面,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秦陌不得不转移话茬,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少年转过首,意味不明地朝赵桓晋看了眼,“这一趟出差,我发现静尘确实是个人才。”
赵桓晋望着世子爷眼底闪过的一丝欣赏,太阳穴蓦地嗡了一下。
果不其然,秦陌紧接着续道:“我用着还挺顺手的。不知赵大人能否把他调到京城来,做我底下的线人?在那等浅滩卧龙,实在浪费了他的才能。”
赵桓晋神色微敛,忍不住在心里轻啧了声,怎还当面抢人的?
静尘的能耐,赵桓晋岂会不知,他要没两把刷子,他也不敢派他去协助秦陌做事。
赵桓晋手底下栽培出的精锐,无不花费了他一大番心血,世子爷一下就要他忍痛割爱,叫他如何舍得。
赵桓晋不得不转眸朝太子殿下求助了眼,您不管管?
李乾怔了怔,六目交汇,他左右犹豫了片刻,朝着赵桓晋微微一笑,“子彦看中的人,自然是不差的,桓晋考虑一下?”
赵桓晋:“......”
这俩兄弟不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果真齐心的很。
短促的沉默,赵桓晋看了秦陌一眼,双眸不经意顺向秦陌的身后,望向了他背后墙上的那幅兰草图。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桓晋忽而提了提唇角,大方开口应了下来,“能得世子爷如此赏识,是静尘那小子的福分,臣不日便召他入京,以后听凭世子爷差遣。”
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秦陌自然心里开怀,只是迎上赵桓晋的眼神,总感觉,乍然多了一缕不明所以的和善与亲切。
看得秦陌浑身有点莫名的怪。
赵桓晋笑意不减,一想到秦陌是兰姈的妹夫,讨好一下自己以后的连襟,他心里还是很乐意的。
秦陌只觉得他和李乾两个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搞得他浑身不自在的很,忙拿出长公主当挡箭牌,脱身便朝着禁内去了。
也不知道,崔兰殊那丫头,都和长公主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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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仪宫里。
兰殊一见桌上都是秦陌爱吃的美味佳肴,心知长公主思儿心切。
章肃长公主静静等了会,等不到秦陌现身,想着他大概是和李乾说上头了,温言招呼兰殊用膳,关切地询问起她在南疆的所见所闻。
兰殊专挑着与秦陌在一块的时光同她说,话里话外不离少年,尽可能让她知晓儿子在南疆发生的一切。
长公主听着,微微眯起了双眸笑,笑得温柔又亲切。
兰殊适当地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小女儿心性,努嘴埋怨了声:“陪他出差可累了,还老被他嫌弃,但儿臣真的很努力在适应了!”
长公主执起银箸,往她碗里添菜,“当年本宫第一回 陪王爷出征,也曾吃不了边境的苦。但那会儿自己傻的痴心,就想跟在他身边,受了什么委屈,也咬碎了牙根往肚子里咽。”
公主目露怀念,不经意间,与儿媳倾诉了好一番自个儿少时陪着夫君走南闯北的故事,还道出了当初在战场上,生下秦陌的那段艰辛日子。
长公主一回想就有些后怕,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笑容惨淡,不自觉说出了心声,“当时受到了冲撞难产,王爷又还在前线杀敌,我就一直命令军医如有不测,必须保小。就想着只要能生下他,我这个作娘的也死而无怨了。”
兰殊眼角忍不住泛出了泪花,红了红眼眶道:“娘娘好勇敢。”
长公主被她一个半大孩子的真诚赞美逗得笑了笑,笑完,往前一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等你有了想保护的人,也会变得很勇敢的。”
兰殊轻轻唔了声,脑海中,蓦然回忆起上辈子,临死前的那一箭。
她那会,在外人眼里,一定也很勇敢吧。
箭刃没入躯体的疼痛,顺着回忆袭涌而来。
兰殊下意识揉了揉心口,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明明已是上辈子的事,怎么还是觉得很疼。
也不知疼的到底是那道箭,还是自己的心甘情愿。
长公主见小姑娘眼底闪过了一丝忧伤,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刚张了张嘴,殿外,忽而传来了安嬷嬷带着惊诧的行礼声。
“世子爷怎得待在门外不进去?”
第031章 第 31 章
章肃长公主的神色一动, 握在兰殊肩上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
她猛地转过头,迎上秦陌打帘而入的目光, 回想到自己刚刚保小的肺腑之言,不由有些赧然起来。
秦陌在外面听了个全,心口发紧, 亦有些不太自在。
这两母子习惯了较劲与吵嘴, 反而不懂得怎么温情相处了。
这不, 相顾着干咳了两声,招呼坐下,没吃几口饭,母子俩再度吵了架。
秦陌将银箸一放,沉着脸色,目不斜视盯着桌面, 头也不抬地道:“母亲既不喜我挑食,大可和不挑食的表哥吃饭, 何必召我入宫。”
章肃长公主狠狠呛了一下,她原只是想着他现在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什么膳食都吃, 才对身体好, 可一出口的话, 总是有些词不达意地变成了苛责。
大半年不见儿子,章肃长公主耐心犹存,忍了忍道:“好好的, 怎么又说起你表哥了?”
秦陌冷笑了声:“长公主不是最喜欢李乾吗?”
长公主短促的沉默, 少年眉眼冷淡,句句往人心管肺子上戳, “您忘了?当年是您说的,自己可以没有儿子,但李家的江山不能没有储君。”
当年,前线战事吃紧,先帝病危,正值国朝存亡之际,章肃长公主临危受命,为了李氏江山的稳固,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大周的储君出国为质。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于那时尚是稚童的秦陌而言,犹如一道道冷冰冰的冰锥子,扎在了他年幼的骨头中,经年累月,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吸食着他黑暗童年的血液长大,时至今日,已成了陈年痼疾。
纵使如今的少年已经能够理解她的做法,可生母弃子的摧心之痛,给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将这层隔阂连根拔起。
章肃长公主彻底沉默下来,眼里,全是难以言表的怆然之色。
秦陌没了胃口,禀首告退。
刚走到殿门口,安嬷嬷叠着步追了出来,捧来了一件冷冬的玄色大氅。
“这是公主娘娘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世子爷缝的。”
本打算吃完饭后给他,不想这母子俩又不欢而散。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默然片刻,冷着脸色,撇过了头,“我一介武夫,用不着这么厚的衣裳,给表哥吧。”
话音一圃,少年转身而走。
安嬷嬷站在原地,讷了讷口齿,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兰殊望着那一针一线无不精细的大氅,上前一步,主动伸出了双手,“不然嬷嬷先给我吧。等他心情好些了,我会让他穿的。”
安嬷嬷愣了愣,喜上眉梢,眼角一扬,笑出了好几道皱纹,将大氅仔细递与她,心中甚是宽慰,“世子爷能娶到姑娘,当真是莫大的福气!”
兰殊怔了会,牵起樱唇,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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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步子惯往的快,兰殊在后头追得十分艰难。
少年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穿过垂拱门前,天空忽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白雪。
元吉撑着油纸伞,远远看到他出宫的身影,大步流星过来接他,秦陌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经意回眸,看到了驰道远处那道追着他来的小小俏影。
秦陌眉头微蹙,劈手接过元吉手上的伞,令他把车驭来,自个儿站在垂拱门前,等了等她。
兰殊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笑着喊了他声世子爷。
秦陌心口一抽,回想之前在南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听她喊二哥哥,一时间变回了生分的称呼,少年心里莫名有些抓不着的空落感。
秦陌将伞往她头上移了几分,目光瞬向她手上的大氅,语气有些不自在道:“你怎么拿回来了?”
兰殊弯起眸来,笑容十分纯真,“我觉得好看,适合你。”
秦陌被她的笑纹照得恍了会神,注意力忍不住停留在了大氅上,似问非问道:“适合吗?”
兰殊摸了摸上头的绒面,捣蒜般点了点头——乌漆嘛黑的,可不就跟你的心肝儿一样吗。
“而且我突然记起我还欠你一件衣服,借花献佛,可以吗?”兰殊道。
她要不提这茬,他都忘了。
秦陌呵呵了声:“不可以。”
兰殊瘪了瘪嘴,他虽表现的不喜欢,却没有叫她退回去。
天空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雪花,兰殊抱着大氅,跟在他旁边。
兰殊的步子慢,走着走着,总是落后他小半截。
兰殊跟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说起小时候自己很早就发现自己不能吃鱼,因为阿娘总逼她什么都要吃,后来除了鱼,仍然什么都要吃,她一直不爱喝牛乳,却每天都得喝一大杯。
她叽叽喳喳道:“但我打小长得高!”
兰殊猝然欢欣的语调,勾得秦陌侧了眸,望见她的鬓边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才发现她步子是真的慢,轻啧了声,缓下了步伐。
他尽可能地与她保持同步调,垂眸盯向她毛茸茸的头顶,嘴上不忘讥诮,“高?”
兰殊仰脖看了他一眼,干干咳了声,“我十二岁前,真的比同龄的女孩子都高,和男孩子一样。可惜后来营养开始往别处长了,但我也算是姑娘里高挑的了,是你太高了,才显得我个小。”
她总结道:“就是从小不挑食,我才发育的好的。”
“发育”两个字眼飘入少年的耳畔,引得他目光无意识从她的头顶往下,打量到了她全身。
兰殊似有所感,迎上他将将瞬下来的考究目光,双靥绯红,忙将怀里抱着的大氅严实拢了拢,遮挡了胸前的高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