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站在藏书阁下,呆呆朝着那不允探望的紧闭朱门凝了片刻,抬起螓首,只见塔状的藏书阁最上方,槛外云水空流。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没站相地搭在危栏边,手握狼毫,正对着一卷长长的心经,奋笔疾书。
少年的眉宇微微朝着中心凝聚,满脸都是不耐烦,只在无意间垂眸的那瞬,望见塔下的兰殊,他不由愣怔了下。
四目交汇,兰殊心里不由发笑,以他那性子,便是抄十年的经书,也改不掉那股与生俱来的戾气。
有些人,生为国而战,杀伐之气,不可除,也除不去。
便是这股戾气,令他将来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所向披靡。
思及战,兰殊又不免想起了上一世大周与突厥及高句丽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望着危栏上的少年,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其实,若要真的联盟,也不是只有嫁这一个选择,娶,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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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探望不成,提着食盒回到东宫,也不想浪费这一盒子的好吃食,她转过二门,朝着昌宁的院子里去,远远却在院外,听见了小姑娘的哭嚷声。
今年天气回暖甚早,眼下不过三月中旬,墙头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落,散了一地的残红。
昌宁遭到了软禁,站在院前,吸了吸鼻子,勒令门前把守的侍卫退下,“让开,我要出去!”
御前侍卫却齐齐扑地,在门前跪成了一排,恳求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昌宁美眸圆瞪:“你们的首领呢?”
“傅大人在御书房顶撞陛下,已被停职候审了......”
顶撞陛下......
昌宁大惊失色,勉力扶住了门沿,双眸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她已然能想象到,傅廉是如何去跪求哥哥,不要让她远嫁和亲,乃至一时情急,叫哥哥看出了他们彼此间已互通情意,生怕他再同她接触,才罢了他的职,让他不得再踏入东宫半步。
昌宁昨夜已悲声痛哭了一夜,眼眶红肿,此时此刻,她失神的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
她无声拭泪,上前俯身,将最前排的侍卫托起,开口连嗓子都是苦的,全都是哑音,“我不出去了,只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侍卫心怀不忍,眼含沉痛,“公主尽管吩咐!”
昌宁昨夜已想了一夜,眼里闪过一丝认命,泫然道:“麻烦你去一趟文昌侯府,帮我转告傅小侯爷——昌宁是大周的公主,一生衣食用度,皆受百姓奉养,便有责任,给他们带来国泰民安......”
沉默片刻,昌宁适才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续道:“小侯爷任天子近臣,保护帝王是他的责任,昌宁乃天家女子,联姻是昌宁的责任。之前在湖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是我年小不懂事的玩笑话,请他忘了,切莫再为我冲撞陛下,昌宁,自愿去和亲......”
昌宁把话说完,泪流满面,转身便回了屋,狠狠关上了房门。
院前的桃花凋零散落,屋中沉闷的女儿啜泣声听来是如此绝望,犹如一块块尖锐的磐石,反复砸在了兰殊的心口上。
兰殊的脚步不由停滞,再也走不动道。
她怔怔站在了院外,望着那雕花门栏后,光影映照下,女儿扑地啼哭的身影。
银裳随在她身旁,见状忍不住低喃道:“圣人不是最疼爱小公主的吗?竟软禁了她......平日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疼爱,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如何会是假的呢?
可兰殊也说不出驳斥帝王无情的话。
银裳听昌宁哭得碎人心肝,不由有些哀叹道:“大周也不是只有小公主这么一个天家女,赭禾王为何非要选她呢,明明公主已有了心上人......拆散别人有什么好,不如答应换人,多得些银钱好处,不是更实在吗?”
兰殊勉强牵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回首道:“傻银裳,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还能叫事吗?”
赭禾执意求娶昌宁,图的从不是嫡长公主的丰厚嫁妆,而是大周最中心的皇室权贵与她血脉相连,情深意重。
那是金银买不来的。
风簌簌而过,吹卷着地上粉红的残花,和着小姑娘的恸哭声,拂过兰殊的脸庞。
一股莫名的潮湿感蔓延而入,浸得她心底连带着一片冰凉。
银裳忍不住哀叹道:“就没有人能帮帮小公主吗?”
没有吗......
她不就在这吗?
兰殊怔怔失了神,沉吟了许久,眼底忽而闪过了一丝决然。
她微微扭头,俯在银裳耳边,沉默了片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而清晰地道:“你去薛府找暮暮,就说我有急事请她帮忙,让她和朝朝明日亥时,一定来老地方见我。”
而后,兰殊打起精神,唇角衔起了一抹温和笑意,提着食盒,款款朝着那一群看守的侍卫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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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文昌侯府,一派寂静。
傅廉坐在长廊上,手中握了一壶酒坛,仰头望向了溶溶的月色,蓦然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昌宁的场景。
傅父戎马一生,死在了最前线,追封文昌侯,配享太庙。
子承父业,傅廉披孝入宫,替父领旨谢恩。
不过九岁就已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章肃长公主怜他父母双亡,还决议将他养在宫中,做太子陪读。
傅廉跟随内侍来到太子宫中,最先见到的却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在门口罚跪的昌宁。
她最近不知从哪学会了泻药的制法,使在了平日最爱打她手板的帝师身上。
帝师齐国公仍在厕房里蹲着,太子殿下头疼得不行,不得不罚她作惩。
昌宁那时才六岁,扎着三髻娃娃头,跪得十分板正,大有知错已改的乖巧模样。
远远听见后方传来了脚步声,她好奇地回过头,便紧紧盯着傅廉身上的孝衣看。
傅廉幼年失怙,心中哀痛,也怕被人取笑没爹没娘,见她怔怔望着他,环手握臂,挡了挡自己身上的麻服。
昌宁呆了会,道:“这个哥哥身上的这件衣服,我也穿过。”
“你的爹爹娘娘,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
那天,太子殿下侍奉于帝师床头赔罪,无暇见他,他陪着昌宁待在了廊下,眺望天上的繁星。
后来,昌宁经常约他一起看星星。
她说地上的人儿那么多,他们要扎堆,才更好被天上的人看见。
可后来有一天,他牵来两匹小马,正准备带她去山顶看星星。昌宁这时已经随着李乾搬入了东宫,远远看见他,扭头却要跑。
他比她大了三岁,早已长成了身高腿长的少年郎,不一会就在拱门前逮住了她,“你跑什么?”
昌宁的眼眸慌乱,觑他一眼,忙着掩袖,将自己的脸蛋一挡:“安嬷嬷说我与小傅哥哥都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老粘着你,找你玩,会被笑话的。”
傅廉心口一滞,哪里舍得不见她,辩驳道:“她不让你来找我,那我来找你总可以吧?”
昌宁摇了摇头,“也不行。你以后不能再随便来找我了,对我的女子闺誉不好,我以后还要嫁人的。”
嫁人。
傅廉当时听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怎得,心里骤然就不舒服起来。
他在集市上见过不少新娘子出嫁的场面,大红大紫的,又好看又喜庆,但若要他像那些送亲的人一般,把她塞上花轿,送给一个别的男人。
傅廉不愿意,也不喜欢。
他一把扯下她挡在脸前的袖衣,正正注视着她,“那只要我不以来找你的名义和你玩,是不是就不会损你的名誉了?”
昌宁的眼眸亮了起来,“还可以这样吗?”
而后,她便在东宫新选拔进来的那一批侍卫里,看到了傅廉的身影。
他带了一包她最爱吃的腌梅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她门前,“我是来上值的,名正言顺出入东宫,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昌宁轻哼了声,唇畔衔笑,就要抢他手上的梅子。
他扬手不给,两人打打闹闹,连连的笑语,再度响彻了东宫的梁檐。
文昌侯府,夜深人静。
傅廉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府中的老仆忽而破例上前打扰,却说有客来访。
傅廉心里闪过一丝疑窦,不解道:“这么晚了,是谁还来寻我?”
“是薛家的副游使大人,薛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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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白日里下了场密密麻麻的细雨,眼下雨势已停,空气中却悬浮着层层的薄雾,缠绵缭绕,五米开外,叫人看不清晰。
暮色四合,院门口的守卫远远看见兰殊的身影从夜雾中逐渐靠近,连相抱拳作揖,“世子妃。”
兰殊唇角衔笑,再度将手上提着的食盒递与他们。
兰殊这些天一直都会来院里探望公主,把守的侍卫几乎成了习惯。她每次还会给他们带一些精致的糕点吃食慰劳他们,那些吃食色香味俱全,侍卫们感激不尽,见她如见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屋内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昌宁正坐在桌前,抄录孤本药方。
作为大周嫡公主,太医院里珍藏的古籍珍本,她可以随便翻录,可一旦远嫁和亲,这些东西便不再是她想见便能见的了。
“也不知道去了高句丽,我还能不能继续学医?”昌宁蘸了蘸笔墨,笑容间,夹杂着一丝苦意,“不过师父他云游四海,总会有机会来看我的吧。”
兰殊站在她身旁,帮她磨墨的动作一停,沉吟片刻,“公主真的愿意去和亲了?”
昌宁执笔的手一顿,又笑了下,“便是不愿,又能如何?”
“我是公主,锦衣玉食是我的命,政治联姻也是我的命。”
兰殊挽着袖子,握着墨锭在砚上转圈,默然良久,轻声问:“如果这条路一定通向死亡,你还信命吗?”
昌宁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那般清澈无辜,叫兰殊心口不由大恸,恨不得将前世的一切全盘托出。
可转念一想,又怕昌宁只会觉得她失了心疯,无法再信任她。
兰殊沉吟道:“光靠利益维持的政治联盟,何来稳当?如若届时大周与高句丽反目成仇,兵临城下,你又当如何决断?”
昌宁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现儿连及笄都还没有的小姑娘,如何会知道自己以后的选择呢。
又如何能设想出,自己毅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画面。
她嫩的就像树上刚打出来的花苞儿,叫人怎么舍得,把她当柴火一般烧掉。
兰殊蓦然将墨锭放下,伸手将昌宁眼前的珍本一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