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宁疑窦抬首,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阵倒地之声。
昌宁目露惊色,从桌前犹疑地站起身,望了眼半阖的支摘窗外,只见把守的侍卫们,个个昏迷在了门前。
兰殊托起灯笼,吹灭了桌上的灯火,拽过她的手,“跟我走!”
--
通往后门的长廊上,夜雾弥漫,巡逻的侍卫刚走过,两道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旁边的假山溜了出来。
兰殊见人影离去,拽着昌宁在廊上快速逃跑,“细软和地图我叫暮暮放在车里了,一路上接应的人俱已安排好,都是朝朝的亲信,一定会掩护好你们,不用担心。”
昌宁握紧她的手,刹住了脚步。
小姑娘一双单纯的眼眸里布满了慌乱,失声张了张嘴,兰殊反握住她的手,先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罗马见识一些更加精湛的医术吗?”
兰殊坚定而期许地将她望着,“我把那副地图送你了,就放在车垫下面,路线也画了出来,去看,去学。”
昌宁眼眶一下通红起来,“我若是跑了,嫂嫂你怎么办?”
“你走得越快,我才越不可能被发现。我在食盒里放的迷药无色无味,太医查不出来。等你安全离去,我会回到你屋里,假装同侍卫一样着了道,昏迷不醒,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兰殊道。
昌宁犹疑道:“可大周需要和高句丽联盟,我怎可为一己之私......”
兰殊打断了她,“联盟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只因你是最便捷的,他们才懒得再去细想别的。人都是省事利己的,你在这,只有一种选择,你走了,才能生出另一种选择。”
昌宁蓦然睁大了眼,不由失声半晌。
兰殊拉着她奔向了后院的小门,走到门前,兰殊见昌宁面色仍在犹疑,握住了她的双肩,佯作坚定道:“别怕,这事我同你表哥通过气了,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解决,叫你先跑,就是为了后面他有操作的空间。”
兰殊拿出了门钥匙,“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你就是告发了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门扉一开,只见傅廉定定站在了门外,面色微凝,抬首同昌宁四目交汇,两人皆是一瞬的滞然,心口颤动。
那日夜晚,薛长昭将兰殊的计划告知傅廉,傅廉犹豫了许久许久,“傅某孑然一身,不足为惜......可是宁宁她金枝玉叶,我怕她不能受飘零之苦......”
薛长昭直接道:“明夜三更,东宫后二门。”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小侯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门廊前,兰殊将昌宁推入了傅廉怀中,“快走!”
--
马车踏着夜雾,从后门前急急掉转车头,往西城门辘辘驱使离去。
兰殊站在门廊前,眺望了眼马车离开的背影,平复内心地舒了口气,正想将门阖上,好回到昌宁的院中,饰演一场金蝉脱壳。
而后,再想办法和秦陌说出......
兰殊正在心里理顺自己原有的计划,计划中最重要的角色那张俊美面容刚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转首,一道颀长的身影,兜头打了下来。
眼见念叨的人转瞬出现在了眼前,兰殊毫无半分惊喜,倒吸了口凉气,两鬓边角的碎发不由吓得,一根根倒立起来。
秦陌刚好抄完了经书,从藏书阁里放了出来。
兰殊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只见少年双眸沉沉,凝望着奔腾而去的马车,问道:“车上是谁?”
兰殊脚下生软,猛地退了一步,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兰殊刚刚同昌宁说与秦陌通气的话,不过是安抚小姑娘扯的谎,她这几天根本见不着他,何来的合谋呢。
一切都是她的诡计。
秦陌凝着她惊惧的双眸,沉了下声:“是昌宁?”
兰殊一时间心乱如麻,失声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陌见她一言不发,不由探身朝前走了一步。
兰殊以为他要下令派人去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棉花一样的两只柔荑,就这么紧紧拽着少年的手腕,不允他前进一步。
月色溶溶,秦陌并没有执意上前,回头将她凝望了会。
四目交汇,兰殊猛地打了个冷颤,霎那间后背汗毛倒立,一层薄汗透了出来,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不放。
秦陌凝着她看了会,并没有挣脱,转而反手,钳住了她。
他牵着她,一路把她带回了掬月堂。
银裳在院前相迎,转眼见姑爷一言不发,拽着姑娘进了屋内,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听秦陌先让兰殊进了门,转首冷声吩咐道:“叮嘱所有人,今夜世子妃没有出过门。”
秦陌的话音一圃,兰殊站在了门内,不由愣怔了下。
他这是,有意维护她?
少年这一点偏袒的口吻,叫兰殊原本被他吓破的胆,悄无声息拢回了原处。见他转身关门要走,兰殊不禁生出了两分勇气,急声问道:“你要去哪?”
秦陌甫一回首,兰殊再度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把昌宁抓回来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我去趟宫里。”
宫里,那就不是去抓昌宁。
兰殊心底刚松了口气,转而睁大眼问:“你要入宫去找谁,公主娘娘,还是陛下?”
“今晚的事,我不会提你。”秦陌看着她道。
兰殊跺了跺脚,却不是担心他抖搂了她。
她原是想着先等昌宁跑得没影了,大伙儿都还没缓过神,第二天阵脚大乱的时候,再斟字酌句,从长计议地同秦陌说出一些别的想法。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如果秦陌今夜入宫把昌宁逃跑一事说了出去,兰殊没办法保证长公主或是圣人,会不会即刻派人去搜寻她。
毕竟他们的态度,都已默认昌宁和亲。
而秦陌至少在昌宁和亲之事上,同她一条心。
兰殊已来不及斟酌字眼,索性破罐破摔,将心里的想法交托了出来,“不要入宫,去使馆,去找乌罗岚!”
第039章 第 39 章
屋外的夜幕, 凝聚着朦朦胧胧的雾色。
使馆内,乌罗岚正坐在桌前,手上拨弄着一个鲁班锁。
前两日, 秦陌为了婉拒昌宁和亲,曾私下约过乌罗岚商谈和亲的事宜。
乌罗岚与秦陌虽有交情,但私人交情在国家利益上, 素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秦陌难得拉下颜面恳求她, 希望她可以劝阻赭禾求娶昌宁。可乌罗岚直言此事她只会偏心赭禾。站在高句丽的利益上, 求娶嫡亲公主,才是结盟联姻的上上之策。
正是知晓大周当权者们都对昌宁情深意重,他们才更应该迎她回国。
当时秦陌与她废了半天口舌,终是无法劝说乌罗岚转变心意,一时只能作罢。
折中的办法没想出来,乌罗岚离开东宫时, 于长廊上遇见兰殊,便到她屋里坐了会, 继而就在兰殊那儿看到了一个鲁班球。
乌罗岚觉得很是新鲜,兰殊却道她这那玩意比较复杂, 不适宜乌罗岚这样的新手, 先送了个最基础的鲁班锁给她。
她这会正在烛火下捯饬那由六根木条组成的十字立方体, 尚未寻得什么章法拆解它。
屋外, 侍女徐徐打帘而入,通传声响了起来,“大主, 秦世子来了。”
乌罗岚于灯下抬首, 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这个时辰,秦陌来寻她做甚。
乌罗岚吩咐侍女引他入屋,自己端坐于椅前,整了下衣摆。再抬头,只见门帘一开,秦陌带着崔兰殊,一并走了进来。
乌罗岚见到了兰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急急叫她坐下,递出鲁班锁,“小兰殊,快再教我一次,我又不会开了。”
兰殊先看了眼秦陌,继而接过了鲁班锁,唇角衔笑,在乌罗岚对面坐了下来。
秦陌见乌罗岚专心致志地盯着兰殊拆解的动作,轻咳了声,“岚姐怎么突然玩起这个了?”
乌罗岚头也未抬,笑道:“这就是她送我的啊,我上回在她那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九十九个面。她说我可能玩不来,就先送了个简单的给我。可别看这东西小,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解不开,又不好意思去寻她,怕她嫌弃我笨。”
九十九个面,不就是南疆那个鲁班球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了会。
乌罗岚见他一直站在她们旁边,不说话,也不坐下,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向他。
秦陌默然片刻,直接将昌宁逃跑一事告知了她。
乌罗岚不由惊大了双眼,“那你们还不快去追?”
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乌罗岚盯着秦陌微抿的薄唇,惊疑不定道:“你不想抓她回来?”
秦陌沉着嗓子道:“大周与昌宁一样高贵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联姻的一定是她?”
一听到他说联姻,乌罗岚回过味来,这孩子大半夜着急忙慌过来,只怕又是来游说她的。
乌罗岚两撇英气的远山眉,微微朝中心聚拢了瞬。
明明嫡公主都跑了。他不赶紧派人去追,不担心明儿被人发现公主私逃,闹出国朝的大笑话,反而过来寻她,倒叫乌罗岚,一时间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侍女将茶水端了进来,乌罗岚招待秦陌坐下,慎重道:“关于和亲,我的态度上回已经同你说清楚了。既能娶嫡公主,我们是不会退而求其次的。既要联盟,总要摆出诚意,不能只是一味让我们让步吧。”
她这一番话言辞诚恳,也无任何错处。
秦陌颔首道:“娶嫡公主的确是上策,要换我们是你们,也一定会这么要求。”
少年状似认可了她,引得乌罗岚忍不住挑起眉梢,朝他望了过去,只听秦陌续道:“只是这么一想,我当真换了个角度,突然就想到,为什么一定要是大周的女儿前往高句丽和亲,而不是高句丽的女儿,嫁入大周呢?”
乌罗岚的眉头,登时跳了一下。
秦陌道:“记得上回我约岚姐入东宫洽谈的时候,你无意间同我说过一句话。你一心为了高句丽,但赭禾表面对你恭顺,却不见得与你同心,就如他在夜宴开口求娶昌宁一事,事先也并未同你商榷。只是你作为代表高句丽的来使,对于此事,难有异议。”
乌罗岚似笑非笑了一下,不由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我有说过吗?”
秦陌信誓旦旦道:“有的。你还说你其实无所谓,因为你无意同他争权,只是突厥那些跟随你来的旧部对你忠心耿耿,你担心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没能实现对逻逻的承诺,好好照拂住他们。”
乌罗岚执杯的手一顿,蓦然抬眼,“这个我真没同你说过吧。”
“是吗,那可能是我猜的。”秦陌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屈指抵于下颌,突然吝啬地笑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毫无血色的皮肤,蓦然这么露出笑意,仿若初春第一条融冰的河流,金光洒满了碧波,总是骄阳明媚的。
兰殊望着乌罗岚微敛的神色,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秦陌此时的机敏。
她上一世活到后面才知晓的事,他现在已经窥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