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召小厮递了盏灯笼给她。
兰姈行礼拜谢,转身,落荒而逃。
绕过街头,兰姈悄然松了口气。玉裳打着灯笼,引她朝着郑府的方向回去,转而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赵府的马车尾随而来,在她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缓缓前行。
车帘从始至终阖着,兰姈却似透过那一层厚厚的帷幕,望见了男人端坐里面的身影。
兰姈如芒在背,不禁咬紧了下唇前行。
他并没有纠缠的意思。
只是驱使马车一直在她身后默默跟着,直到看见她安全到家,才掉转车头离开。
兰姈站在门前,回头掠了一眼马车辘辘离去的背影,默然良久,垂眸叹了口息。
转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兰姈心中乏味,只想回屋休息,一道娇艳的身影衔笑而来,忽而拦去了她的路。
郑府后院有一箩筐的小妾,每纳入门一个,玉裳都恼恨郑祎的假面花心,怜惜她们同姑娘一样跟错了人。
唯独婉姨娘,婉月,玉裳一见她就来气。
她曾是兰姈从崔府带来的陪嫁侍女,与玉裳一同服侍兰姈,后来却为了爬上郑祎的床,背叛了兰姈。
婉月口口声声过来同兰姈致歉,说的却是她今日是如何想法子叫走了马车,致使兰姈无人去接,而主君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婉月自当上了姨娘,翻身成了主子,便越发不愿别人提及她曾是婢女的过去,每次见到兰姈,便想通过摆谱,争宠,来掩盖她曾经伺候过她的自卑。
兰姈在郑祎那儿越不得脸,她便越得意。
兰姈夜宴上小酌了几杯果酒,走了一路也有些困乏,捏了捏额头,只想回屋,没打算搭理她。
婉月见她一言不发,直接越过她走了过去,不由咬紧了下唇。
自从柳茵茵来了之后,占去了后院一大半的恩宠,今年夏季还给郑家添了一个男丁,劳苦功高,风光无量,郑祎近日一心扑在了她和孩子身上。
婉月前阵子受了柳茵茵的气,见兰姈在柳姨娘那儿却十分得脸,受极了尊重,心生怨怼,忍不住讥讽兰姈最近日子过得舒坦,“谁家主母成天到晚往外跑的,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您这样就不怕主君生气吗?”
兰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也知道我是主母。便还轮不到你管到我头上来。”
平日里婉月对着兰姈冷嘲热讽,她都是不声不吭的。今儿个,竟一下便回怼过来了。
婉月一时没能回嘴,咬了下牙。
她照顾过兰姈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也算有些了解。
兰姈素来清冷,一副美貌经年淡然无情,除去当年总是死缠烂打的齐国公小公爷,甚少见她对谁急赤白脸过。
如今她忽然又撂了脸色,婉月不明情况,瞪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本想跟前去继续讥讽,玉裳一把伸手挡下了她,冷冷看着她道:“姑娘当年待你不薄,你要还有良心,就少在她面前晃。”
话音一圃,玉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婉月唇角狠狠抽了抽,想起以前郑祎最疼她的时候,她们都是不敢同她顶嘴的,现在柳茵茵来了,她们反倒是硬气起来了。
婉月治不了柳茵茵,便想着把气撒到旁人头上。
她对着兰姈与玉裳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冷冷心想,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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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兰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回想昨晚,多少有些借酒浇愁。
兰殊安静坐在床边,迷迷瞪瞪地揉了揉太阳穴,反思了会,扪心自问,前世的那些伤心事,这一世,都不会再发生了。
她不该为了那算不上过去算不上将来的记忆,如此消沉。
有这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拉拢秦陌,让他在姐姐和离的时候,多给她撑腰。
想到这,兰殊忽然一顿,如遭雷劈。
她昨天,除了借酒浇愁,好像还干了点多余的事——诸如暴露真实内心,恨不能掐死秦陌一类。
以及骂他王八蛋,气得他承认自己是王八蛋一类。
兰殊方才自我开解好的神色,一下变得同见了鬼般。
她猛地揉了揉面皮,僵在了床头,目光飘忽着,从房梁游到了床底,又游移回天花板上。
盯着那处发了好一会的呆,最终,决定抱有一分侥幸。
秦陌,应该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吧。
要她肯定就不往心里去。
但他,不好说。
不管,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兰殊心一宽,整个人又活了过来,眼看着窗台被秋日的晨光照亮,兴致勃勃上前,推开了窗。
迎面,却是少年禀姿站在院内,如画的冷淡眉眼,“醒了?”
兰殊:“......”
来了,来了,秋后算账了。
兰殊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站在了窗前呆立,迟疑着,是出门认错,还是转身逃跑。
秦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鼻尖不由逸出了一丝冷笑。
少年并没有提昨晚的事,只是一字一字告知她,后日清晨去公孙府的思邈堂报道,每月的双数日子,到公孙府听讲。
兰殊怔忡了会,眨了眨眼,似如大梦初醒,又是惊意,又是喜意,唇角不由浮出了一丝笑纹。
那笑纹逐渐加深,照得秦陌恍了会神,只见崔兰殊笑吟吟地转身出了门,朝着他跑了过来,一双眼睛明亮的,就像掉进了鱼筐里的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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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清晨。
秦陌坐在永安楼的窗台边,凝望着秋水之上尚未挥散而去的晨雾,再回想起少女令人动容的笑靥,只觉得嬉皮笑脸,像是昏君身旁助纣为虐的老太监。
崔兰殊为了报答他,又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信誓旦旦要帮他斩情关。
她一开口便问及他近日可有和卢尧辰单独相处过。
秦陌登时失了声。
他好像有一阵子,没有记挂四哥了。
兰殊见他神色微变,还以为他碰了钉子,开解道:“你这样他哪会知道什么,你得主动些,至少给他一些暗示呀?”
而后崔兰殊就开始给他出馊主意,道是卢尧辰很爱下棋,每逢一五十都会去永安楼下棋,正好他明儿个休沐,便撺掇着他来偶遇。
秦陌一开始心里是有些莫名排斥的,他想什么时候表达心意,他要怎么用心,都是他自己的事,犯不着她操心。
可他那会儿盯着少女殷勤的脸,不知怎得,脑海里就闪过了她催促他娶乌罗岚,不介意和人共事一夫的模样,鬼使神差,少年咬牙道了句好。
后来一回想,秦陌亦忍不住觉得自己这口气怄的稚气。
然后便得到了崔兰殊丢给他的一张早膳清单。
今儿一大清早,永安茶楼的靠窗处,多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剪影。
秦陌听了兰殊的千叮咛万嘱咐,天不亮就来了茶楼里。
可直到清晨的第一抹斜光洒入窗台,少年打眼往窗外望去,不见卢尧辰的只形片影。
他遵照着兰殊提供的早膳单子,一早点来的样样早膳,倒是渐渐上了桌。
待得天色大亮,楼梯口,款款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
兰殊提裙走上了台阶来,左顾右盼,“卢四哥哥还没来吗?”
秦陌微一摇头,只见少女礼貌问候完,走上前来,垂眸盯向了桌前那道金桂玉兔软酪,逐渐笑开了花。
秦陌询问道:“四哥什么时候会来?”
兰殊坐上了桌,闻言温声道:“这个......等他想来的时候,自会来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跳,抽了抽嘴角,“那你让我一大清早过来等?”
“这不是怕你们错过了吗?”
秦陌扬起眉,睥睨地掠了她一眼,只听她苦口婆心续道:“而且这楼里的点心师傅年纪大了,这道招牌软酪,他每天早上只限定三十个,不一大早起来,根本就点不着。”
秦陌见她探出竹箸夹起了其中一块软酪,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她一大清晨叫他过来,为得是让他在这帮她排队呢。
兰殊咬了一口软酪,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而便对上了少年阴恻恻的脸色,眯缝着眼,直勾勾将她睨着。
兰殊识相地放下了竹箸,抬手召小二递来了几个油纸封,“不然,我打包回去吃?”
秦陌一把捏住了她的耳朵,“你故意的?”
兰殊缩了缩脖子,颇有些道理般道:“那您反正都要过来的,这么多你们也吃不完呀。”
秦陌呵地一声冷笑,一把将她摁下,“陪我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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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吃过了早膳,日上三竿,仍不见卢尧辰踪影。
兰殊坐在桌前,轻轻晃着双腿,百无聊赖,语重心长道:“您苦苦守候是诚意,毕竟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动心?但我在这算个什么事呢?您说是不是?”
“所以呢。我又不是望夫石。”秦陌把玩起桌上的酒杯,微微抿直的唇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羁与不驯。
兰殊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啊。
兰殊双手托腮,垂着眼眸道,“不然我们先下去听会书吧。等他来了你再上楼也不迟。”
“我不喜欢听书。”秦陌道。
兰殊:“我喜欢。”
秦陌:“你不许去。”
兰殊咚地一下将头埋在了桌上,瘪起了嘴,无比懊悔来蹭了这么一顿早膳。
秦陌见她一副快要闲的去见阎罗王的模样,最终妥协下来,放她下楼听书去了。
少女提裙便蹬蹬下了楼,秦陌的视线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瞬。
再一等,直接等到了午膳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