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灵山上的道观是个闭观静修之地,观中弟子个个都是卜算的好手,却基本过着避尘的生活,从不轻易下山。
这道士难得下一趟山,也是一场机缘,前阵子大雪刮毁了观前一棵大树,砸坏了一角房檐。
他是特意为此下的山,诚求善款修葺。
兰殊见他静坐在甲板上摆地摊,瑟瑟冷风吹过,身上的观服都被夜露打湿,便散了金银,顺便让道士给他们算了一把命。
那道士丢出了十枚不知何物所作的小石子,往那地上一洒,道是给他们算算命的重量。
十为满足斤足两。
秦陌的命有九两重,兰殊是一两轻。
“贵人,极重的贵人。”
“薄命,红颜薄命啊。”
兰殊当时听他这么一说,只能气得抓起她给他的银锭子砸了他一下,转身便跑回了船舱。
少年却没有跟着她回去,默然片刻,蹲下身子,偷偷询问:“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你既然算了。我便也问一问,在你们这儿,命数这种东西,可有解法?”
那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眯缝着眼笑,“遇到贵人。”
后来,那道士筹集善款,下船时,特意翻出功德簿给他们留名。
秦陌随手写了两笔,递予兰殊时,发现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的愿景是,长命百岁。
“上回我们遇到的老道士,就是这座山上的。”
秦陌朝着山顶瞭望了眼,只见青烟袅袅,山岚拂过,树叶飒飒作响。
“这山上的道观不是不待客吗?”兰殊疑窦道。
“是不待客。”秦陌说着,却带着她上前,走到了通往山门的石阶前。
兰殊仰头竟一时看不见这楼梯的尽头,忍不住叹笑道:“怪不得这儿不待人,这不是给香客找罪受吗?”
秦陌却道:“不要小瞧这个阶梯。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秦陌看向了她,“它还有个别名。”
“什么?”
“长寿坡。”
兰殊呆了呆,颇为理解地心想,入观修仙之人,无不期望长寿,早日登仙,叫这么个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陌似乎想得与她不一样,他朝她伸出了手,仍是一副讥诮的语气道:“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这长寿坡听说还有点灵气,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兰殊顿似怔住,一抬眼,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凤眸。
不过一瞬,各自偏了开来。兰殊的心尖猛地抽了一下,一时间怀里五味陈杂,令她难受无比。
秦陌见她蜷着手指,一动不动,微一倾身,拉过了她。
兰殊被他宽大的手掌牵上了那长寿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少年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就连一个背影,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兰殊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猛然觉得自己刚刚不敢伸手的态度,颇失了风范与度量。
他只是觉得你善解人意,是个可以相敬如宾的贤妻罢了。
这世间规定了女子的三从四德,却没有说过,丈夫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
没有爱意,还能记得关怀妻子,已经是把她当作知己,难能可贵了。
她一壁在心里警醒自己,一壁跟着他走过了那道漫长的长寿坡。
九百九十九个台阶。
时过经年以后,兰殊蓦然回首,都觉得终身难忘。
他们渐渐走上了坡顶。
秦陌轻舒了口气,再转眼,兰殊的脸颊浮出了喘息的红晕,双眸却有了湿意。
兰殊俯首望向了身后寓意长寿的阶梯,回想到自己刚刚努力爬上来的样子,莫名勾出了一丝藏在心底的不易感,难得生出了一丝怆然来。
秦陌见她难过,一时间不由慌了心神,倾身探上前,刚想伸手,兰殊却抬臂捂了把脸,躲去了他的关切。
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再度在少年心里蔓延了开来。
“你哭什么?”
只见少女眼角坠下泪来,指着长寿坡,狠狠埋汰了句:“这坡,这坡太陡了!”
(卷一完)
第056章 第 56 章
元成三年, 又是一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三年一度,春闱将至, 各地举子长途跋涉,汇聚长安城。
这段时日,会馆各处遍地都是一派吟诗作对, 斗文比墨的盛景。
那一茬茬风华正茂的才子名士, 成群结伴地出游赏春, 成为了这一年春日曲江最醒目的风光。
除却新帝登基特设的恩科,这是李乾继位以来的第一场春闱大考。
科举选拔本就是历朝历代筛选人才的重要手段,李乾虽已登基,在朝堂的根基仍然薄弱,急需扶植新的势力,选拔更多的新人入朝堂。
是以这次科考, 李乾尤其看重,单是春闱的三道试题, 他就已召集中书省和翰林院一同研究了数日。
秦陌属于朝堂武臣一派的新生,却每次都被他喊来凑个热闹。
大抵在他这表哥心里, 他文武双全, 是个可堪只领一份俸禄而掰成两用的香饽饽, 需要早早栽培他打两份工的潜能。
秦陌对于他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无声抗议, 端坐于诸大文臣中间,任由他们讨论的如何激烈,沉着眉宇, 不发一言。
白驹过隙, 恍如转瞬,少年郎如今年有十九, 即将及冠,俨然已有了一副成年美男子的尊容,风致尤甚年少,对于这世间女儿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更加迷人危险的存在。
而他早已将墨发束起,头别梁冠,未行及冠礼,就已将自己当作成人来看。问其缘由,便是为了显得年龄大些,在军中更好树威。
秦陌也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只见他骤然听到李乾点名,徐徐转首,犀角玉簪冠下呈现的是一副谪仙般的容颜,眉目疏朗开来,愈显得俊逸无双,光洁如玉的额角,露出一撇与生俱来的美人尖,乍一眼,真真像极了当年的摄政王秦葑。
别说军中的那帮秦葑旧属老将,中书省剩下的这帮子股肱之臣,却有哪个没在秦葑手下办过事?
这会子,霎那间望见一副几乎与当年上司如出一辙的眉宇,心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再加上秦陌身上还多了一股越来越像他母亲的清贵华然,冷冰冰搁在他们中间,便是不说话,竟也叫他们忽视不起来。
只见他们一轮交谈过去,听圣人提名,纷纷都朝他探去了视线,就等着看世子爷还有什么高谈阔论,秦陌一下被架到了火上,没想法,也得变得有想法起来。
“微臣以为,不若第三题,便让他们论一论当今国朝局面的战与和?”秦陌提议道。
话音甫落,御书房内,那帮以和为贵的老臣,静静围坐在李乾身边,眉宇间顿时有了忧愁之色。
考虑到历代科考试题的时事性,这个议题,确实值得一论。
今年开春,北境的边防探子呈报,突厥近日隐隐已有了一些卷土重来的异动。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举兵,但大周与突厥积怨已久,便不是当下,迟早也会有一个了结。
好在这几年大周朝风调雨顺,国库尚且充足。
只是军队人马尚且涣散,精锐不足,若要现在打,恐怕得出奇制胜,方能有破局之势。
对此李乾心中一直不得纾解,有意重振玄策军,打造一支精兵强将。
可中枢大半的老臣都是守旧的主和派,认为富兵强戎只会给敌国传递嗜战的信号,增强他们的危机感,导致重兵压境,民不聊生。
在秦陌眼里,这些话当然是一派胡言,同睡在随时起火的柴堆上,还奢望高枕无忧,没什么区别。
而他提议在科举设置战和考题,无异是有助于李乾选拔出新一拨主战的朝堂新人,来给他们收复山河的愿景助势。
这一提议,当然遭到了在场大半老臣的竭力否决。
最后自然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秦陌一张嘴便是铁齿铜牙,也说不过那么多的老酸儒。
争论到最后,秦陌怀疑李乾叫他过来,分明就是来试中枢态度的。
满朝之内,只有秦陌的身份地位,足以同中枢大辨一场,而不至遭满堂攻讦。
便是不看在章肃长公主的面子上,凭少年这张越来越像秦葑的脸,作为王爷唯一的后裔,他们也得手下留情。
秦陌为李乾当了一回出头鸟,临出御书房,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轻踹了他一脚。
李乾温润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得,过两天送你一份大礼。”
秦陌半信不信,鼻尖冷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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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前省,天色渐晚,秦陌仰头看了眼天空,隐隐有乌云压城,策马从皇城驰道疾驰而过,直奔宫墙之外。
正好穿出东华门的门口,眼前忽而窜出一位未打烛笼的小黄门,险些与他撞上。
秦陌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那小黄门吓得软跌在了地上。
秦陌眉宇微蹙,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扶起,确认他毫发无伤,那小黄门看清了他马首前的官衔与鼎鼎大名,险些又是一跌,长揖不停,连连为自己的冒失致歉。
秦陌只提醒他以后在驰道行走记得提灯,并未有半句斥责。
待小黄门擦着额汗感恩离去,秦陌转身正要重新上马,忽而摸了下腰封,发现他腰间所持的玉笏不见了踪迹。
估计是刚刚临时勒马,甩落马下去了。
秦陌低头寻了片刻,刚朝前一步,眼前忽而出现了一双珍珠面的绣花鞋,晚风吹动着轻盈的裙摆,花状暗纹隐藏在昏暗的暮色中,散出了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十八岁的少女,比之以往更加美艳动人,亭亭玉立于清幽的夜风中,白的能发出光来。
兰殊唇角衔笑,将玉笏递向了他,嘴上却不忘揶揄,“吓人,真吓人,瞧把人吓得。”
秦陌听出了她意指那小黄门发现冲撞的是他之后的神情,一把接过了玉笏,佯作朝着她额间轻拍了下,“那怎么不见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