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副堪比一间小屋的拔步床,躺下七八个大汉,绰绰有余,雕栏工艺之精巧,满大周估计也找不着第二副。
看得出来,李乾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秦陌觉得他这表哥,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八字不合。
秦陌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扭头决定先去书房凑合一个午觉,至少先定一定心神。
临行前,少年特意瞟了眼窗台前的高几,倒是没有那两盆异色的山茶花。
兰殊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秦陌回头瞥她一眼,望着她眼底闪过的忧思关切,才想起了什么,微朝她招了下手。
兰殊衔笑朝他凑近了两分,那独一无二的清甜女儿香扑鼻而来,掺着格格不入的法门檀香,秦陌鼻尖动了动,目光落了眼在她腰间多余的香囊上。
他当初送给她的香囊,他现儿只觉得越发碍眼起来。
兰殊的小耳廓自觉朝着他薄唇靠近,秦陌的眼前,一张莹润如玉的侧脸入目而来。
少年凝着她纤长浓密的睫羽看了片刻,低声与她报平安道:“陛下临时改了题目,从那十道以外的题目里选了考题。”
那日,秦陌连夜赶回了皇宫,同李乾禀报考题疑似泄露之事。两兄弟琢磨了一夜,决定将计就计。
他们并不知是谁泄露了考题,当下发作,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假装全不知情,暗自修改考题,静待东窗事发。
今日是春闱的第一天,秦陌特意让静尘扮作了监考官,混入考场调查,凭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定能找出那些买过试题的考生。
他们花了大价钱,却买到了假试题,一定会恼羞成怒,回去找卖题的人。静尘届时只要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抓住幕后操纵的罪魁祸首。
兰殊听到秦陌派静尘前去摸查,忍不住问道:“静尘师父不是秃头吗?也能扮监考官?”
“正是秃头,他什么都能扮。”秦陌道,“上回的任务,他还扮过女郎。”
至于他一个和尚何辜扮女郎,自是为了陪秦陌探查一些鱼龙混杂的场合。秦陌当时需要一位女伴,却不喜别的女人碰他,也不想带兰殊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静尘生得眉清目秀,被迫揽下了这件差事,自此成为了他密探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
兰殊倒是一壁笑着,一壁目露欣赏,“可真是个人才,亏得姐夫当初愿意忍痛割爱。”
这回,这一声姐夫,可谓是名正言顺。
赵桓晋磨了兰姈整整一年,总算在今年的上元灯节,把美人娶回了家。
其间自然不知哭断了多少长安待嫁女儿的心肠,纷纷骂他放着她们这帮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竟去娶一个和离没多久的寡妇。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可待赵崔两家的婚事一完,赵桓晋牵着兰姈上街,那一群咬着帕子的姑娘,梗着脖子将那新妇一瞧,不由都用纨扇避过了脸儿。
不愧是当年的崔氏第一美人,那一副经年不减的花容月貌,真是比不过。
也怪不得人赵大相公心心念念,惦记这么多年。
连最得力的属下,都拱手相让了他人。
对此,秦陌轻嗤了声,“早有预谋要做我的连襟,自然要讨好我。”
话音甫落,兰殊再想起自己少时无所畏惧的那些场景,后知后觉地窘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警告道:“你不许再提那会的事,尤其是在外面,半个字都不能讲。不然阿姐知道了,非得宰了我不可。”
她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未免也有些太迟了吧。
秦陌几不可闻地勾了下唇角,转身离去前,低下头,伸手一探,扯下了她腰迹的檀香香囊。
“借我宁下神。”
兰殊记得他走前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再也没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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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现下还有的熬。
院试只需连考两场,不过两日,崔启就从考场出了来。
当初那白梅树下投壶的十二三岁小少年,完全向着他俩姐姐的血统里不偏不倚地长,不过十五岁的年龄,已然有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刚提着笔箱从考场出来,就被人用一个裹着情诗的粉绢子砸了一下。
崔启摸了摸脑袋,捡起手绢,举目寻去,只见考场围栏旁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个个巧笑盼兮地朝着他张望。
他不知是谁的手绢,只好走过去,不失礼数地把它挂在了她们面前的栏杆上。
她们都不急着去拿,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瞧。
崔启的性子温润腼腆,一下见这么多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不由躲闪了片刻,一时间红了脸庞。
直到栏杆另一头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女子咳嗽声,崔启飘忽无措的视线有了落点,唇角呈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大姐姐,二姐姐!”
崔启提着笔箱朝前奔走了两步,兰殊盈盈一笑,兰姈却伸出食指,往他额间一敲,故作严肃状:“考到功名了吗,小小年纪就学会眉目传情了?”
长姐如母,这个词在兰姈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单从兰殊这般鬼精,犯事都最怕兰姈知晓,便能看出,她素日管起弟弟妹妹是有多严苛。
“姐,我没有......”崔启捂着额间,求助地看了兰殊一眼。
兰殊当即会意,挽过兰姈的手肘,便努嘴道:“阿姐,你不该高兴吗?就他这闷葫芦的性格,这脸再不能看,眼神再不勾人,以后可怎么给你找弟媳妇?”
话音一圃,兰姈扑哧笑了一下,崔启的脸色愈发委屈起来,嘟囔道:“二姐,我是叫你帮我,不用让你损我的......”
兰殊冲他耸了耸肩头,两撇眉梢俏皮地挑起。
兰姈笑了会,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怕他分心,以后金榜题名了,谈婚论嫁是水到渠成的事。”
兰殊歪起头来,笑眯眯地反驳道:“哎,这话我可不同意,年少慕艾,怎么就一定会影响金榜题名了?姐夫年少的时候天天辍学来看你,现在不还是当朝大相公?”
兰姈脸颊顿时如胭脂扫过,一把捏住了兰殊的樱唇。她妹妹的这张小嘴儿呦,有时真是令人恨不得撕了它。
崔启见她俩依如幼时的打闹起来,站在一旁咯咯笑着,转眼,贡院外的另一条次干道上,传来了两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两名男子同时策马,朝着考场门口而来。
只见他俩头戴官饰,身着朝服,一个绯红,一个绛紫,腰封间还都坠着可随时面圣的特敕鱼符,周身的气势,瞬时将水泄不通的考场外,镇得噤若寒蝉,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他们不紧不慢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径直朝着人群中同一位考生走了去。
众人哑然发现,这俩矜贵的官爷,竟同他们一样,只是百忙中抽身来接人的。
崔启一看见赵桓晋,便露齿微笑,还按儿时玩闹般地高声喊了他一句“老大”。
转眼迎上秦陌的目光,他神色微敛,虽目露倾慕,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二姐夫”。
这称呼倒是没错,只是这截然相反的拘谨态度,令秦陌不由往赵桓晋看了眼,没觉得自己比他长得面目可憎。
两个兰倒是没料到他们能有空来,纷纷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她们本来各自准备了一个食盒,还想着接到了崔启,就直接回家吃饭——这个家不再是高门大院的崔府,而是两姐妹一同出钱在外头买的一个三进三出小院,专门给俩兄弟分府别住的。崔启崔弘不是崔氏嫡系,在崔府始终是寄人篱下,分到外头来,反而自在的多。
如今这俩官儿一来,多出两张饭量大的嘴,食盒肯定不够吃了,再看他们身着朝服的样子,下午还得回去上值,烧火做饭来不及,姐妹俩四目交汇了瞬,索性转程去了醉仙居,领着人下馆子去。
银裳奉命御车回家将张妈妈和崔弘及时接了过来。
崔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性子活泼,十二岁的年纪,已能一步跨四个楼梯。
兰殊与兰姈远远听到了他那蹭蹭袭来的熟悉脚步声,忍不住相视一笑。
崔弘如道小旋风般一把推开了房门,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先打开了兰殊做的点心食盒。
望着那一笼笼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崔弘喜笑颜开,咽了咽口水,刚想伸出爪子来,又想起了张妈妈教过的礼仪,抬手,先请了两个姐夫尝。
崔弘拿起一块绿豆糕先递给了赵桓晋,赵桓晋噙笑接过,满口揶揄:“算殊妹妹还有点良心,记得我以前喜欢吃绿豆糕。”
兰殊轻呸了句,“您不是早就改吃鹅梨饼子了吗?这绿豆糕是弘儿喜欢的,他这是忍痛割爱,您还不快感激涕零一下。”
赵桓晋摇头笑了笑,转而小心递给兰姈先尝了口。
崔弘笑眯眯的,又拿起一枚绿豆糕,给秦陌递了一块。
小小少年个小身短,这么大个圆桌,秦陌坐在他正对面,他垫着脚尖,也没法彻底放到秦陌碗前。
秦陌正准备起身动作,兰殊却一瞬间比他先起了身,生怕他开口拒绝般,主动将绿豆糕从孩子的手上接过,免去孩子的尴尬,温言笑道:“世子爷不爱吃甜的。”
秦陌的确不爱吃甜食。
然而兰殊和兰姈的食盒,都是清一色的江南甜糯风味。
他们一家子,原本就是江南人。
虽然待在长安多年,早已习惯了北方饮食,私下相聚,还是喜欢追忆往昔。
兰殊确实没料到秦陌会来,开口便同他抱歉,温言续道:“我已经在柜台点了你爱吃的,马上就上来了。”
秦陌望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双眸晦暗了瞬,短促的沉默,只道:“我没有那么挑食。”
他这话的意思只是,不必像对待客人那样对待他。
兰殊怔忡,环望了眼桌上的人儿,却以为他是不想别人觉得他骄纵,勾起唇角,连忙摆手笑道:“哪有说你挑食,点菜只是因为不够吃,毕竟这都下馆子了,总要叫你们吃饱来,再回去干活不是?”
秦陌颇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凝着她眼里的惴惴不安,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她这样的防备,到底是怕招待他不周。
还是怕她的家人,在他这儿受到怠慢。
可这是她的家人,他又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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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时辰尚早。
醉仙居后苑有不少亭台水榭,他们一同沿着回廊绕了一圈,当作消食。
张妈妈带着崔弘崔启走前最前面。赵桓晋与兰姈走在中间。秦陌与兰殊垫后。
面前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秦陌抱臂走着,望了眼崔启回首同赵桓晋说说笑笑的背影,默然片刻,不由问向兰殊:“我看着很吓人吗?”
兰殊愣了下,“没有啊?”
秦陌看她一眼,短促的沉默,还是忍不住朝前扬了下下巴,意指崔弘,道:“他刚刚只是好意给我糕点,你为何非要拦他?”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我是不喜,但他已经递到了我面前,断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好相处。”
兰殊拨了下鬓边的珠钗,迟疑地笑了笑,“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