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摇头,“是药三分毒,你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当然要调理,待调理好也是要戒掉的。我又没有起夜的习惯。”
楼庭柘便意味深长地笑了,“哦?”他挑眉,抬首望了望天顶,畅然舒了口气,“真是令人高兴啊,大小姐居然破天荒地关心了我。”
“我一向很喜欢关心身边的人。”焦侃云提醒他,“倒不用觉得意外。”
楼庭柘忽然认真地看向她,如一只警醒的猫,轻声喃喃,“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焦侃云装作没听见,捂住嘴打了个呵欠,说要沐浴睡了。楼庭柘才放弃与她没话找话一般的闲谈,离开旷心院。
静谧夏夜,知了嘶鸣。
浅合眼宿至半夜,焦侃云起身,摸黑出了房门。侍女在耳房酣睡,她要路过那头,只能轻手轻脚地缓慢行进,一墙之隔的院落,不知走了多久,她手中只拿着一颗散发幽微光芒的夜明珠,大半时间揣在怀里摸黑走着,只因不敢照得太亮,唯恐将巡逻给吸引过来。
楼庭柘晚上,会将他的侍卫小厮都打发到耳房睡觉,只因怕这些人发出动静,将好不容易安眠的他吵醒。
轻推开他的房门,他喜静,下人便常以油膏润滑门缝,开门也没有声音。
偌大的卧室,她只来过一次,仅凭记忆潜行,回想之前记过的,需要着重翻找的可疑之物所在处,确定好方向,再拿出夜明珠探视。
纵然楼庭柘喝过安眠汤,但他既易惊醒,想必对声音和光芒都极其敏感,焦侃云一边注意床榻动静,一边摸到案几。
这里有一方被机关锁住的匣子,掩藏在重重叠摞的书本之下。她借着光芒,仔细地将匣子上的机关看了一遍。一时半会不能解开。
时间有限,她只好先将其放回原位,翻找下一处。
熟稔地将室内翻过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疑似罪证之物,除了机关匣盒外,便只有那里,值得一窥了——
从床帐顶端垂坠至中空的,可以打开的缕花银熏香毬。
她曾在书中看过,有人会在镂空的香毬中再放置一枚圆球,用以装纳纤细的隐秘之物,因垂于床帐之中,似她这般夜半行窃之人实在难以接触,且外层镂空,一般不会让人想到它竟可以用来藏物。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焦侃云将夜明珠揣进怀中,蹑手蹑脚地摸到楼庭柘的床榻边。不可借光,生怕晃了他的眼,只能一点点往上攀摸,尽可能不要碰到他。咫尺之距,她悬着一颗心,竟挪得汗水淋漓,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跪立在空置的床沿处。
她将夜明珠从衣襟中掏出一些,只让其发出极为幽微的暗光,垂眸迅速看了一眼,幸而楼庭柘睡觉没有乱动的习惯,端端正正地躺着,乖巧得与平常判若两人。
她在空中探了片刻,摸到垂坠的银色长链,顺着链子向下摸索,总算找到了下端的熏香毬,略小于掌心的香毬,刚好一手握捧,另一手打开。
纵然她已开得十分缓慢谨慎,银扣依旧发出了“咔”的清脆声响,她额间一滴汗渗了出来,再看身下的楼庭柘一眼,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重了许多。
焦侃云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观察他的动向,只见他捏着枕下红衣的手,无端地紧了一紧。
待到室内默却,她才掏出香毬内的小银球,将其掰开,往里一挖,指腹传来纸张的手感,她拿出叠成了药丸大小的纸笺,正要打开之时,听得下方传来了楼庭柘缱绻百转的低喃声:
“绰绰…给我,好不好?”
焦侃云顿时冷汗狂流,下意识便握紧了纸笺,一时慌乱,不知他究竟是醒了,在索要香毬,还是在说梦话,待要查看时,腰间一紧,嘴被人迅速捂死,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后的人将她单手环腰挪下了床,下一刻,又一同滚入了床底。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非风声灌耳,过程中一丝声音都无,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虞斯的大掌从她的嘴上移开,而他本人,正好促狭地盯着她,摆出口型说:
“他,喜欢你?”
第27章 你别急。我很急。
恰此时,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焦侃云屏住呼吸,静待片刻,满室无声后才松懈。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旁人说楼庭柘喜欢她了,但在这般危急的场合下如此冒昧的,虞斯自是头一个。
他到底是身经百战,一眼就能看得透情爱。焦侃云被他点破,却有些羞恼。
只因“喜欢”二字从虞斯的口中说出来,不怪人揣测他带着些暗示滥情纵欲的深意,且方才楼庭柘梦中所唤,又似乎是些索求予取的字句,十七岁的少年郎情窦初开,会梦到什么难以自抑之事,想也知道,她有些难堪地红了脸,蹙眉垂眸,展开纸笺认真看上面的字句。
虞斯轻怔住,焦侃云会脸红?写他时动辄“狂吻猛亲”,还以为不会害羞呢?他只是见这些时日楼庭柘对她有求必应,事无巨细,方才又听见他梦中唤她的乳名绰绰,才敢肯定。
所以她也喜欢楼庭柘吗?可若是喜欢,怎么舍得欺骗,还要一心寻找他的罪证呢?也许,是有些懵懂好感吗?他不得其解,探究地瞧着她,瞧了一会,只觉得焦侃云脸红羞怯的模样,有点好笑。
焦侃云看完纸笺,抬眸见他仍旧“戏谑地”瞧着自己。楼庭柘的象牙床虽宽阔,但床底要容纳两个高挑的人,犹显得狭窄,因此黯淡如萤光的夜明珠在两心之间,亮似银盘,清辉在他脸部棱线上覆了一层薄霜,赋予瞳眸盈盈碎光,看起来秋水神漾,矜傲又疏狂。
狂什么,笑什么。焦侃云微微不悦,决定回答他,便用口型对他说:“对,但喜欢我的男人,很多。”
言下之意,发现有人喜欢她,既不必感到惊讶,也应该收起戏谑的打量。相比之下,虞斯更不必为他自己放浪形骸才招惹来的虚假“追捧”感到自傲。尤其是将她当作银绯替身,想要扩她入麾下的自傲,可以先放一放。她看不上楼庭柘,当然也看不上一个真心都不肯付出的烂人。
虞斯挑眉。
很多。
无声的两字,竟教人觉得振聋发聩,焦侃云自信十足的神采熠熠生光,和在贵族们面前那般圆滑的自信不同,也和在官吏们面前那般从容的自信不同。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有魅力。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虞斯忽然敛起笑意,喜欢她的男人多,她就可以把自己这个不喜欢她的男人胡乱编排,玩弄于股掌吗?说来说去,她究竟为何要编排他?
焦侃云晃了晃手中已按折痕恢复原状的纸笺,将虞斯拽回神,摇头示意他里面并非罪证。外边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只得把东西放回去,择夜再行动。
两人配合行动,物归原处。越是临近日升,早起忙活的小厮侍卫越多,虞斯便直接揽着她掠树穿院,迅速回到房间。
焦侃云一声不吭,找出纸笔,画出机关匣的模样,“比起香毬,他放在桌上的这个东西,更难解。光明正大地坐在那里研究解法是不可能了,光有外表图纸,要知道内部结构也不容易。我目前想到的办法是,拿这个图纸做个外表相似的,把里面的偷出来。”
“好,机关术我略有涉猎,交给我吧,我找人按图纸打造相似的,七八分真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得要好几天的时间。”虞斯算了算日子,“为期十五日,已去一半,你继续留在这里,还能应付吗?”
焦侃云说不必在意,“我没什么问题,好吃好喝,只是翻查东西费些心神,澈园各处我都伺机找过了,待匣盒打开,确认过后,无论是不是罪证,我都可功成身退。”
她也想过直接拿走机关匣,但若是里面并无罪证,冤枉楼庭柘事小,怕就怕他是藏得太深,打草惊蛇过后还有什么行动,他便不会再信任。
虞斯点头,双手环胸,“香毬中是什么?没有一丝线索吗?”
焦侃云滞涩一瞬,而后坦然道:“我儿时给楼庭柘画的小像,很丑,就不拿给你看了。”
似乎有两根狗尾巴草挠过心尖,自胸腔传来奇异的感觉,虞斯觉得痒酥酥的,又有些毛刺硌乱。他想,这两人饶是针尖麦芒,终究也是青梅竹马,她怎么幼时就喜欢通过给人画像来气人?他将心底的奇妙的感觉都归咎于焦侃云傍晚时也说要在下册里给他画像。
本来今天被她气得就烦,晚上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了,又说到了画像的事。等等……
虞斯松开环臂,急声质问,“你画人像很丑?你要在下册里给我也画那么丑吗?上册中诸如‘肥胸硬硕’‘毛裤长腿’一般的形容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画起人像来,也是与这般明褒实贬的风格一脉相承的吗?”
焦侃云宽慰他:“你别急。”
虞斯冷笑:“我很急。”
他向焦侃云逼近一步,把话挑明,“是,你坚决要写下册,我没法立即与你鱼死网破,但你答应来我面前坐写,可见你也惧怕我做出极端之事,黄昏时我们看似话赶着话,相约金玉堂,实则各有忌惮,是为了彼此各退一步息事宁人,你我心知肚明。
“既然你也怕和我撕破脸,那你最好现在就说清楚,究竟要把我画成什么鬼样子?这直接决定了你在我面前写下册时,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认怂,向我道歉,写一封致歉书承认之前胡乱编排我是你错了,而后公之于众,为我澄清。”
看来此人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形象啊,文字描述尚且能忍受她写下册,说到要给他配图,可能配得还很丑,立时就急了。
傍晚时两人确实是各有忌惮,她怕滥杀过十余人的忠勇侯真发起飙来什么都不顾,而他怕惹了焦侃云他自己当真永世不得清白,因此双双行缓兵之计,约见金玉堂。
虞斯想秋后算账,来日方长,慢慢折磨。焦侃云却想着携风来在侧,近水楼台,探清虞斯在太子案中究竟对她有无隐瞒。
她拿起机关匣的画稿,用指背弹了一下,轻快地说,“我画工很好,师承宫廷首席画师,楼庭柘的小像画得丑,是依如今笔法成熟的眼光倒回去看而已。师父说我擅点神采,笔触细腻,人像更胜山水器物。所以你放心,就算为了金玉堂,我也保准将你画得秀色可餐。”
包括脸上淫.邪的神情,她都不会少画半分。
便见虞斯双颊红云聚拢,想来还是气的吧,本该在正史里流芳百世的少年将军,陡然被人画进情爱俗本,供人观摩,自然会在意,“秀色可餐?你究竟是说话本的,还是画春.宫的?!”
焦侃云挥手上下扇动,示意他小点声,继而从容笑道:“珍藏版里夹藏美图,是众人皆通的事情,我并非开辟者,侯爷这般以惊世之风流、骇俗之姿貌被画入‘批判话本’的,恐怕才是头一个。侯爷没看过话本?”
虞斯的声音发颤,“托你的福,昨夜看了一整宿!你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箩筐,可真能写啊!三章扩写成三十章似的,灯都挑瞎了我都没看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委屈劲又要上来了,恐怕是想到以后不好再以纯情面貌骗到姑娘,一时有些伤心吧,“你最好画的不是什么下作的图!”
焦侃云清浅一笑,“那不是。”那必然是。
“只不过,既是情爱俗本,夹图当然少不了博人睛目的噱头,大不了,侯爷你最满意自己哪个部位,我就着重画哪个部位,也许大家看了,依旧会为您的风姿所倾倒?”才怪。
画得越露骨,内容越劲爆,传播得就越快,只会教更多人晓得他的浪子事迹,耻笑还来不及,谁会喜欢一个荒淫滥欲到登上春宫图的主人公啊?
她看似句句奉承安抚,实则嘴脸虚伪,总让人觉得留有后招,教人睡不安寝,心惊肉跳。原来这才是焦侃云的真面目,一个佛口蛇心的癫子!虞斯薄唇轻启,“我受的奇耻大辱,皆是拜你所赐,我若此生孤独终老,你也别想嫁予良人!你的婚事我见一桩拆一桩!”
快说谢谢吧,这真要好好谢谢了,届时阿娘在卜卦堂磕破脑袋,怕是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嫁不出去。
焦侃云摸了摸鼻尖,想了想,实在没忍住,竟然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她这样歹毒的人,还遇得到这种好事?
虞斯立即看破她的心思,不可置信地讥问,“求之不得?”他气得红云缠眉,血丝爬眼,遂脱口而出,“很好!那我便反其道行之!你若将我覆于船底,我便拉你下水一起沉沦!赫赫军功可换一道圣旨,你每每下笔写画我半点龌龊,都要小心本侯将来娶了你!”
话落,两人俱是一怔。
一声鸡鸣割破黎明,白昼霎时出,天光自大亮,夏荷盘叶垂腰倾倒水珠,落塘涟漪圈圈画画,风物潇洒,闲云潭影,一切皆随意动。
焦侃云回过神,羞愤至极,楼庭柘那厮有贼心没贼胆,说说讨打便罢了,虞斯这浪荡子可能真做得出来!相似的话,自然要赏相似的巴掌,但虞斯于情场上要更恶劣一些,遂起重手,甩重耳光。
虞斯愣愣地盯着她,尚且懵懂,手却极快,一把就接住了。
没打着。
两人又是齐齐一怔,颇为尴尬。
皓白的腕握在掌中,虞斯觉得,像握着一枚软玉,回想方才将她抱起,细腰不过他的手掌长,一把就能揽过,像端在手里的,还有捂住她嘴唇时,只觉得她的脸和唇皆在掌中温软成一片,挠着他手心的痒。
可自己威胁说要“娶她”的话是有些混账,显得他轻浮。
虞斯想找补两句,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娶,你再歹毒我也不会轻慢了你……阖府金银财宝,我的私产,还有整个忠勇营,都是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娶你……我是说,如果你真那么画我…还有写得太过分的话!……其实、其实我只是气头上胡说的……我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你放心好了……算了。”
好苍白。虞斯合眸轻叹了口气。他只是想解释就算真娶了,也会认真对待,不会轻慢,以表达自己并非话本中那般人,但不是真想娶她!此番磕磕绊绊说下来,她大概会觉得他有病吧!
还是让她打吧。
思及此,虞斯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随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霎时红了耳廓,在焦侃云狐疑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放回到半空原位。
最后松开她的手腕,“打吧。”
这人为何总作一幅赤诚懵懂的模样?话本出来多时了,章丘还没给他换战术吗?不应当啊,他应该马不停蹄地研究新路子才对吧。
方才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必是他有意为之。樊京城的风水养人,他从北域回来这些时日,脸上的霜斑尽数褪去,原来的皮肤,竟是这样细滑紧致,靡颜腻理。
他的脸触之滚烫,看来是铁了心要把羞怯装到底了。
既然让她打,焦侃云便没有和他太客气,冷声一笑,接着出了重掌。反力在她掌中,痛得她沁出眼泪,故作镇定地望着他。
虞斯被扇懵了,回神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手劲很大?”他的脸上赫然留下了鲜红的五根手指印。
焦侃云甩甩手,“有,上一个因为出言不逊被我扇的人。”
时辰不早,准备伺候梳洗的侍女打着呵欠朝这方走来,虞斯耳力好,老远便听见了,不再与她闲聊,拿过图纸,走至窗前。
忽然,脚步一顿,回过身看向她,抬起一只手,用另只手的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示意,她亦跟着抬手,视线挪至手腕。虞斯微微红了脸,若无其事地平移视线至一边,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我也没用力……不知怎的,就留下这样鲜红的痕迹了。想来你也在我脸上留下了,此番你我算作扯平。”
说完,消失在房间。
焦侃云反掌,观察自己的手心,隐隐还有些疼,半边都麻了。早知道拿书扇。更为醒目的是虞斯握腕留下的红指印,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尤为明显,她扯下袖子遮住,待侍女伺候完毕,离开房间,她才得空去梳妆台找铅粉涂抹遮盖。
仿造机关匣并非易事,一连等了好几日。澈园的防守近期加重了许多,她找人来问,下属都说只是照例巡逻,请她安心。可她坐在天机院中时,特意数了数府卫巡回次数,一日比过一日的多,面色也一日比过一日的凝重。
她想找时机问问楼庭柘是怎么回事,可在潜过他房间那日后,他就突然被陛下召回皇宫。走之前还与她说笑,问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进宫拜会母妃,想必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留宿宫中。次日专程遣了重明回来向她说。
因楼庭柘不在,夜晚时,他院中的小厮侍卫都会守到很晚,巡逻也毫无顾忌地从他院前走来走去,焦侃云没有时机作什么,只好早早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