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一骇,心想她怎么知道,按下不表,笑道:“你听信大街上传的搂抱亲昵之辞,揣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知她狡变,阮绮珠轻飘飘地摆出证据,“我看见了,你从当铺出来,给他买了一把匕首。若不是与他约好了见面,为何非要挑那一日,一大早就起来,卖了所有珠宝给他择选赠礼啊?”
焦侃云蹙眉,“你跟踪我?”
阮绮珠皱眉轻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一开始还担心被风来发现,结果发现你连风来都没带!着意瞒着所有人,还说是捕风捉影?”
焦侃云沉声:“所以你就告诉外祖父他们了?”
阮绮珠挑起细长的秀眉,呵道:“当然,我这是关心你!我怕我再不说,哪天你的脑袋都要被杀神拧掉!”
焦侃云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摇头失笑,人人都说她的脖子要被杀神拧掉,可笑虞斯在她面前,却是那副少年郎君的纯情模样。她忽然想起剪子划过他的喉结时,他喉结梭滑,深沉的声音:你关心我?
如在耳畔,心绪乱涌,她赶忙拿起手边的茶抿下。
事已至此,怪谁也无济于事,焦侃云探道:“那现在究竟什么情况?要罚我?…不太像啊。”
“罚你?现在当然有比罚你更重要的事!”阮绮珠压低声音,“他们说要给你择选一个如意夫婿,赶紧和忠勇侯断了来往。哦,你爹怕你跑,把吏部的文书也布下来了,你马上要去你爹手下任职了,以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每日随他下值,下值后立即去相面。你看到祖母手中的折子了吗?里面有数十位郎君,要你半月之内全都相完。”
焦侃云惊呵:“多少?!”
她失声一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她身上,又即刻散去。
阮绮珠吓一跳,低声叱她:“惊讶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的闺中好友们全都向我打听你和忠勇侯的事,你若不相他个七八十人的,教她们晓得你并未与忠勇侯私定终身,怎么堵住嘴?”
焦侃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向你打听?那你怎么说的?”
阮绮珠蹙眉,“我自然没有说你和忠勇侯去过七夕……但她们分明比我还要清楚,同我说有人在城南放天灯,天灯飘了满城,有人在潇河买下兰夜第一簇铁水打花,匠人说自己拿到了一年都不用出演的酬劳,有人在司家坊放焰火,焰火盛大璀璨好似笼罩了整座樊京……是你们吧?我就猜是你们,我和祖父他们说了。你爹还没怎么,我爹直接就疯了,说都是忠勇侯蓄意引诱你的污糟手段,华而不实什么的,喏,就急成那样了。”
焦侃云看向阮玠,这位舅舅一拳捶在掌心,下了狠决定一般,“不行!光是让绰绰与人相面还不行!得见一见这个忠勇侯!把话撂开说清楚!”
她欲言又止,还没说出话来,那头焦昌鹤负手起身,“绰绰,谁让你坐下的?你过来,跪下。”
阮绮珠“噫吁”一声,轻道:“你完啦。”
焦侃云放下茶杯,走到堂前跪下,低着头,认错很快,“爹娘我错了。”
焦昌鹤哼道:“知道错,那就一五一十地把你与忠勇侯之间发生的事全都交代清楚!”
焦侃云点点头。
阿娘阮慈肃了肃容,正要发问,阮玠先一步扑过来抢问:“你离家这些时日都住哪里的?忠勇侯可知道你的住处?他可有冲上门去对你行过不轨之事?!”
舅母叶氏便啧了一声,“夫君在问什么?那忠勇侯再可怖,勋贵里、朝堂上都要顾及贠国公府和尚书府,哪敢荒唐?绰绰只是白日与他行公办,若是真受了委屈,定不会在外头行事逗留那么久。更别说以风来的身手,日夜跟守保护着,绰绰又是多么机敏自持的人,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你问些有用的,别教绰绰羞臊。”
焦侃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嘶…好一个“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
阮慈最懂女儿,看她脸色不对,当即变了神色,颤声问:“你不会……”
焦侃云茫然抬头,“不会。绝对不会。”她绕开话题,“舅舅放心,我与他很清白,循规蹈矩,公事公办。”话落,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怎么净是虞斯那劲窄的狼腰,绕着珠串,露出优美的肌山棱鳞的样子?她在武堂见过许多赤膊者,岂有坦然见一见精壮体魄就不清白的道理?只是多见一个虞斯的,当然是清白的。
清白的……清白吗?
阮玠急道:“绰绰你放心,舅舅已经给你找了全樊京最优秀的八十位郎君,你表哥是个不成事的,他那幅熊样子也就护你去相看了,未来半个月你安心跟着他出去相人,等你见识多了就晓得,什么天灯焰火,都是些小手段!世间好男儿多的是!万万不可被忠勇侯那样危险的人物骗了去啊!”
焦侃云面露尬色,“实则我与他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何可怖之处。他对我挺好的。”
阮玠不可置信,“谁对你挺好?…你已经被他骗了去了?”
外祖父蹭地站起身,“绰绰,你说清楚!”
外祖母亦着急追问,“怎么个好法了?”
舅母忙端茶过去安抚外祖母,“婆母别着急,让绰绰慢慢说。”
阮慈捂嘴惊呼道:“你表姐说你们出去过七夕,看烟火放天灯,我还不信你会被这些手段打动,难道果真有几分私情?!”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忧的是全家都不满意,且忠勇侯有贪赃之嫌,喜的是……阮慈觉得绰绰若是喜欢,那贪赃之事或许是有误会,那孩子生得又很是不错,阮慈本就爱看脸论人,所以私心里有点满意,只是大家都反对,她就不太方便表露了,只好装作讶然。
在一干沸声中,焦昌鹤幽幽说道:“当街搂抱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将此事说清楚!”
焦侃云心想,她只是抓着虞斯的手臂,将他带得倾身压了过来,两人也没有紧密贴触,算搂抱吗?不算。那为何她有点心虚?那时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好像抓着他忒跳的一颗心。
勃勃的生命力涌入手中,他用略带蛊惑的声音对她说:“我的心,在嘶吟叹息。”那股力量,比贴触更让人震颤。
她也不知为何,出神地想着,直愣愣地承认了,“是…真的。我抱了他…”抱了他的心。
她听见阮绮珠的声音,一遍遍地对她说:“你完啦。”
你完啦。
你完啦。
第62章 择选夫婿。
满座皆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直把地灯上的烛油都给晃落了,焰火猛跳,云起惊雷,正如他们此刻一颗沸盈的心。众人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期待她的“但是”。
“但是…”焦侃云猛一醒神,如愿说出下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搂抱。我在大街上看见阿爹,怕被阿爹抓回家,就借虞侯爷的身形遮掩了下。稍有接触,形似搂抱,窥者私揣妄议,才传出那般。”
座上纷纷长舒一口气,交头接耳说还好、还好。唯有焦昌鹤拉长臭脸,“你既在大街上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阮玠挤开他,潇洒地一挥大手,“嗳,这不重要。”继而焦急问道:“绰绰,你为何答应与忠勇侯共度七夕啊?你说他对你很好,究竟是什么好法?如何好到了令你当物也要还礼的地步?你表姐虽是个狗祟的,却幸好撞见此事告知我们!正如你阿娘所问,莫非你对忠勇侯起了男女心思?”
焦侃云长这么大,头回被家人逼问是否与人有私情,她环视一圈,母亲的眼神尤其意味深长,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嗓子也有些发抻,便迅速舔了下干涩的唇,“我欠侯爷的人情…欠许多,礼尚往来是我一贯的行事作风。不过是七夕,走一趟而已。”
阮玠登时怒不可遏,“好个趁火打劫的忠勇侯!”
贠国公更甚,“七夕是什么好日子,他倒是会挑!”
叶氏微蹙眉,“忠勇侯近期名声虽有好转,却始终不知底细,绰绰你了解他了吗?那些对你好、让你欠下人情的事,究竟是真心,还是手段?”
外祖母掂了掂折子,“忠勇侯以前与女子纠缠不清的传言奇多,你都知晓?还是择个清白人家,莫要沾染上这些事,万一真有被他负过的女子找上你,你岂不冤枉?”
就连坐在一边的阮绮珠都忍不住出声,“现在可不是和别人纠缠不清的传言啦!现在外头正是和绰绰纠缠不清的传言!金玉堂的话本子说穿了,以前的传言都是假的,和绰绰这个才是真的,两相里出双入对,私定终身!天灯焰火的事我还是从姐妹口中听闻,若不是我机敏压下,她们都快把这番手笔的两位主人公全给猜出来啦!”
“这怎么能猜出来?”阮玠不懂,“你莫要信口胡言!”
阮绮珠哼声一哂,“父亲懂什么!樊京城中有这样大手笔的人本就不多,七夕兰夜,各自交好的女眷们全都待在一块,圈子里缺了谁少了谁,几下里一合计一琢磨,女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
焦侃云蹙眉,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如何压下的?”
见所有人忽然全都注视自己,阮绮珠道,“她们说‘往年都是绰绰前后张罗,今年却不见踪影,是不是自有相会的情郎了?’我说‘家中在为绰绰挑选夫婿,那夜许是跟人相面去了。’她们便又说,‘那忠勇侯若是知道她与人相面,不着急吗?’我心中一凛,赶忙就说‘压根没他的事儿。’”
众人松了口气,确实算她机灵。
刚咽下,阮绮珠又道:“然后她们说起‘也不知那天灯焰火打花是何人所布,竟能处处抢在官府前头,且敢比官府布置的盛典还要盛大,显然是一位能接触到往年官府节会记录籍册的勋贵或高官……’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兴许就是忠勇侯为绰绰布置的!她们也反应过来,便问我‘绰绰那夜当真与人相看去了吧?’七嘴八舌地一闹,我虽紧张得不行,却也是斩钉截铁地说了‘我亲眼看她去与人相面的。’”
嘶…众人微妙地相觑一眼。
焦侃云郁卒,一针见血地道:“别人先问你我在哪,你说‘许是’与人相面,后问你‘当真’与人相面,你斩钉截铁说‘亲眼所见’。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教人一抿就晓得是撒谎心虚了,还遮掩呢?”
阮绮珠一慌,捂嘴“呀”了一声,“对呀!还是你的脑子好使啊…可她们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之后各自嬉笑没说什么了。”顿了顿,她又恍然大悟,“等她们回去了,也会如我这般回过味来?”她有点心虚,又故作镇定厉色道:“你若不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非要拿这个还人情?还不都是你自己!快跪好了!”
“你也给我下来跪好了!”阮玠大呵,“你什么都好,偏生这嘴比脑子快!这种事也能抖落出去!”
阮绮珠磨磨蹭蹭从座椅摸下来,在焦侃云身侧跪下,焦侃云见她鼓嘴吃瘪,想怪也怪不起来,兀自失笑,便又听焦昌鹤呵斥她,“笑什么笑!?你表姐说得没错!此事若传得满城风雨,都怪你自己!”
“嗳!此言差矣!”阮玠又不同意了,再次把他挤开,“这事说到底还是该怪忠勇侯趁火打劫!他独自坐拥一身污糟传言就罢了!还想祸害绰绰!”
阮慈却低笑着摇头,在一片唏嘘怒声中好整以暇,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慢悠悠说道:“绰绰都能离家出走,还能推脱不了一次邀约?我听你们争执了半晌,却没有一个人落到重点。”
焦侃云一怔,默默垂下头。
阮慈留了几分余地,轻言慢语,“绰绰的一句一言,分明可见忠勇侯确实对她不错。她眼高于顶,连公侯王孙都看不上,会看得上趁火打劫的情场浪子?她又不是蠢货,两相里接触这么久,可见忠勇侯的污糟传言,绰绰已尽数查证,皆是子虚乌有。可对?”
焦侃云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总结:“他是个好人。”
两人慢条斯理地摊开一说,众人又是一口凉气倒吸。
外祖母第一个升起担忧,“就算他在情场上没有污名,可到底是从北阖杀回来的,绰绰若是偏喜将才,另寻旁的就是,忠勇侯…嗜血乖僻,诸臣皆惧,朝中上下对他都是绕行远离,可见其恐怖之处,岂是你能驾驭一辈子的?”
焦侃云讷然,她也没说喜欢,没说要驾驭啊。不知为何,脑海中盘桓的,是虞斯顺从地任她拉着辫子,脉脉对她说“给你当奴,我都画押”的样子。她摇摇头,再度摒去这些莫名而生的纷扰。
阮玠忙不迭地点头赞同,“绰绰,你放心,这些年,咱们大辛朝的武将虽因西匪之患锐减,却也正因为此,生出无数后起之秀,舅舅保准给你找到令你可心的少年将才,武德充沛,内外兼修!”
焦侃云干笑两声。相面这事,是一准躲不过了。她挑眉,也挺好,浑当欣赏美人了,而且确如表姐所言,如今风言风语都说话本里和虞斯私定终身的人就是她,她相个七八十人,便能对外辟谣。只是……她忽然想到虞斯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她,“先考虑我,好不好?”
尚在沉吟,焦昌鹤忽然唤她,“绰绰,即日起,你随我到吏部当差。”
焦侃云见他神色冷峻,没得商量,只好问道:“上任何职?”
焦昌鹤哼声,“随行书吏。”
从官到吏?是从天到地。焦侃云无奈一笑,“阿爹故意的吧?我的年纪阅历再低,好歹是陛下钦点,如今被撤职,也该留几分情面。”
焦昌鹤温言细语地道:“东宫辅官自来都由勋旧大臣兼任,训导太子,教学政务。多用勋旧,便是为了防止朝中势力与东宫势力割据,奸生间隙。独你一人年纪轻轻,无训导之责,只行辅佐之事,如同与太子结党。你自幼与太子交好,又有些学识聪慧,陛下乐得促成你二人‘狼狈为奸’,但更多深意你心里有数,我就不与你分说了。”
自然是为了让曾经意气风发的焦昌鹤听话。
焦侃云知道,父亲想将她护在身边。且吏部的书吏,外边都说是‘镶金边,捞油水’的职位,可以接触到的贪官污吏只多不少,父亲有意让她看看真正的昏暗之地,知晓他每日都是在怎样一片诡谲涌动之中独善其身的,还有心要吓退她,教她远离朝堂。
她并不会就此屈服退出,无论在哪,她焦侃云都可以再度风生水起,青云直上,可…
她蹙眉,“随行是何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阿爹的身旁?”
焦昌鹤一哂,“每日我亲自点你的卯,我不会像太子一般好说话,你敢逃工,大辛律法伺候!下值后立即与我回家,片刻不能在外逗留,你表哥每日会准时来府邸接你与人相面,我会派侍卫盯紧你,相完面只许回家,不许做别的。再有,你在吏部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应属于公务,全部上报给我。”
果真如表姐所说,她完了。
焦侃云看向阮慈,后者笑着摇头,表示这个决定自己也插手不了。
她又看向外祖母,外祖母皱皱眉,“绰绰好动,若是不能与闺秀们出门游玩,憋屈得生病了可怎么好?”
焦昌鹤却道:“每月自有休沐,你可以与人出游。但我想,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他指的是去金玉堂说讲话本。此事乃是陛下指示,暂且不可省去。
焦侃云囫囵应是,生出几分惆怅。
这般说罢,贠国公让她和阮绮珠二人起身坐下,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坐到身侧,将折子交给她,“绰绰来,好好看看,皆是俊美郎君,若有合得上眼缘的,便先排上。”
几人再次七嘴八舌地聊起来,焦侃云翻看折子,的确都是俊美郎君,看来家人是下了血本,翻遍了樊京城,铁了心要让她好好择选一次。
“绰绰,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焦昌鹤负手出堂。
焦侃云只得跟过去,来到廊下,“阿爹还有何事?”
焦昌鹤踌躇一番,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太子案,你和虞斯如何了结的?”
焦侃云肃容,斟酌再三,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虞斯的隐秘说与阿爹听,她一向不瞒着家人什么,可这并非她的私事,而是事关百姓利益和虞斯九族的大事,若父亲要呈秉陛下呢?若父亲不让她继续施行计划呢?
更重要的是,太子之死的内情是绝密,谁晓得,谁便会有危险。她被圣上设计,成了揭露此案的证人,一朝不慎,便要成为死人。她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也成为守秘之人吗?可若是不告诉父亲,这真的是她自己就能掌握发展的事吗?
不等她想清楚,焦昌鹤先开口了,“不管你如何了结的…”
他似叹似吟:“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