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又恢复静悄悄,只剩他、温萦,还要躺着昏迷不醒的郑祈。
“真是命不要了,敢在卫公公面前玩这种把戏。”萧椯说。
郑祈胸口的伤,温萦早用神医的药止住血,是故太医一开始觉得不严重。等她独自留守房间,在他身上下些许麻药,又拿榉皮汁液涂抹嘴唇呈现紫红色,最后用柿饼涂一层白霜压住,在她和卫公公聊天时,屋内炭火暖和,他嘴唇上的白霜渐渐融化,呈现出紫色,以至让人以为是中毒。
萧椯在马车上听闻郑祈的病症,就已经猜出,用针刺激他相应穴道,使其恢复血色。
“你还是先忧心自己小命罢,估计到早上,金吾卫又会缉拿你回去。”温萦说。
他嗤笑一声,突然转俯身,以吻封住她唇。“你干什么?”她惊吓道,他的嘴唇冰冰凉凉的,带着血腥气,嘴里的攻势却极为炽烈,仅剩的一只手拼命地推开,反倒使他的双手搂住自己腰,交缠更深,使她嘴里尝尽了监狱的滋味。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另一只手,被床榻上的人握得更紧了些。
要命哦...萧椯几时变成这个样子?她心跳得有些急促,脸也变得滚烫。“放开...”门外有人,她不得不压低声说,找回理智。
“你先。”他仍不肯放过。
什么我先?她心里惊道,一直都是在用力推他。
“手...”
她急忙挣脱郑祈握着的手,一根根指头使劲扳开,萧椯才放弃攻势。“三年,”他手仍搂紧她腰,头搭靠在她肩膀上,又虚弱又恼火,轻轻低喃:“三年...”随即也被温萦扎了一针,倒在榻上睡着。
“真不该救你...”她喘息说着,看到满身触目惊心伤痕的萧椯,心被深深揪了一下。“等过明天就好。”
天色灰蒙,冷雨沥沥,往日冷清的冬城广场,今天反倒聚围了不少人,在为即将举行的瑶经大会做最后布置。
温萦穿着一袭宦官袍服混入其中,暗自思忖,哥哥为何笃定魏清岚会来?
魏小姐的脸皮不是真的,难不成这附近还有替换用的,亦或可以长久保持的药水?
她四处走走摸摸,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这么冷的天,说不定不会来了。”杂役们费劲扛来九鼎,抱怨连连。年轻员吏在旁边帮忙支撑伞盖,避免被大风吹倒。“大司徒吩咐了,如期举行。”
紧接着,他们往鼎里注入清水,在旁边案台上摆放兰草、佛手、灵芝、雪莲等药材。温萦拿起来嗅闻,被人吹胡子瞪眼。
“我是看湿了没?”她尴尬笑道,蹲下帮忙拾拢柴火。也许,温缇是诈她的?
天色渐亮,风也转小,柴火勉强烧起来,虽算不上暖和,但也不再那么阴冷。外面开始有宾客排队等候入场。
广场已经铺好案席、伞盖,然而人们却是在抢占外围马车停靠位置。她看到魏家、程家、鲁家的名牌,都是在视线最好的区域。
“他们都坐车厢里看么?”
“女眷坐在车里。”年轻员吏答。
“这种盛会,本来女子不该来听的,也就冬城特别点。”另一名官员侃侃而谈。
“贵族女眷读书,对往后治家、教子也有好处。”年轻员吏笑说。
“”非也,女子读书,性情就变得古怪刁钻,难以相处。”官员说着,忽然惊叫一声,伞盖上积的雨水都落他头顶。“是谁踹的竹子?”
“快,快,快,大师来了!”其他人忙说,只见一个头戴黄金芙蓉冠,衣着绛色十二章纹法服的中年男子,在人们的簇拥下走来。硕大的红珠在他头上晃得耀眼。
温萦赶紧离场,偷偷摸摸在屏风后换了举人衣袍,隐于排队的人群中。
魏家的车马,直至全部宾客们都坐定,身上覆盖一层薄薄的冷雨,侍童凑在大师耳前报了三次时,才姗姗而来。
车辇在门口停靠,全场接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变得安静,两列高大威猛的侍卫先行,魏达谙缓缓下车。宾客坐在席位上,只能从侍卫的间隙看见他穿着一袭黑色常礼服,佩玉锵锵,步履稳健走到台上就坐,风雨飘摇,伞盖的阴影投照在他下半张脸,轮廓分明,像一头厉虎。
“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大师终于起身说话。“瑶经教导我们以仁爱待人,然今世风日下,比屋可诛,接连发生令人发指的凶杀案,就连高侍御史也惨遭绑掠....请随我,以此酒敬奉瑶神,一起为他祈福,愿早日平安归来。”
静默之后,大师重新入座,温萦正准备起身,突然被人扑按在地。“年轻人不要莽撞,还没到议论的时候。”身旁侍卫提醒。
与此同时,席位上被扑翻还有四五人,像鱼一样翻腾。
“我是想说案件。”她又要起身,被牢牢按住,脸被挤成包子状。
“谁不是呢?”侍卫说。
想要谈案件的声音,在大会上此起彼落。真是岂有此理!她心里气愤,万万没想到还会有此等情况。
“如若...”卫公公尖细的嗓音传来,对她来说极是悦耳。卫晁穿着光鲜亮丽的银色袍服,手持红珊瑚如意,悠悠缓缓走进场内,大会再次归于寂静,只有极轻微的抽鼻涕声。“高泉是罪有应得呢?”
宾客们一片哗然,官员们仍忙不迭给卫公公让坐,他大方落坐,神色从容至极。“今日,我来探望干儿子路上,碰巧有人在春城飞纸,一见内容可了不得。”
此时,羽林卫拿着一沓飞纸,四处分发给宾客,纸上记载了状元宋浩和伶人小缇的作案过程,同她昨天禀告给卫公公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上面没有提及魏清岚。
这也是她和卫公公商议好的,魏清岚是他们手里的牌。他们原本是打算,由温萦在大会公布案件真实情况,以宋浩的下落逼迫魏达谙辞官,否则就要推宋浩出面,讲诉背后的真实原因,让魏家颜面扫地。
只要魏达谙辞官下台,卫公公就能推动她父亲温绛的军械案重启调查。到时候,再把辞官归隐的魏达谙,拖出来问责治罪。
“哦?”魏达谙看过飞纸,随手放回案上。“原来事情已经传开了,今早京兆尹府刚把此两疑犯抓捕归案,我才去旁听过。”
“真没想到宋浩为求娶高泉之女,竟然始乱终弃,犯下如此恶毒行径,而那个妓女绀珠的爱慕者小缇为了报复,又犯下一连串令人发指的杀人案。”
“这两个,都该被车裂啊!”他感慨。
温萦脑中电闪雷鸣,昨晚卫公公派人去救萧椯的同时,还派人去郊外捉拿宋浩、高泉等人,怎么转头落到魏达谙手里?
温缇和老仵作也被抓住?她心里惶惶不安想,明明把他们藏在很隐秘的地方,就是对卫公公,她也只是说小缇跑掉了。
卫公公笑了笑。“确实没想到。”
大会上,风向一下子都变了,人们对宋浩的事议论纷纷。温萦想要起身离开,又被人按捺住。“我去茅厕。”
对方无动于衷,动作很大地把她按坐回席,实际用的力道却不重。她有些纳闷,转头发现是阿赢。
“散会再去!”阿赢不耐说。没过一会儿,他借着拍打裤管上的泥土,弯腰压低声说:“昨天你们俩回城,吸引魏家的人注意。他们在城门附近守株待兔,清晨截停了羽林卫,带走宋浩他们。消失封得很死,连卫公公也不晓得。”
“李明在京兆府已经招供,正如刚才大司徒所说。”
“宋浩呢?”她喝茶问。
“姓宋的没了舌头,说不出话,人也被打奄奄一息,直接按手印认罪。”
“魏家的人已经盯上你,不要再独自行动,等会儿记得随卫公公一起离开。”
温萦目光扫过停在外围的魏家马车,风吹拂过窗帘,里面闪烁着金属光泽,坐在车里的不是魏清岚,是侍卫。
她心里一震,恍恍惚惚望向卫公公,他神色依旧平静,嘴角带笑,对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但她没有机会了。
风持续刮着,吹得火焰四处飘散。杂役们聚在九鼎周围,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得鼎内的兰草汤烧沸。
每个人都拿着酒杯,绕场走到九鼎前舀一杯汤,祷念后一半洒地,一半自饮。
温萦在九鼎前停了下来,望着前方伞盖下阴沉的人影,她想要说话,可是能说什么?飞纸已经将案情过程告知众人,卫公公是为她好,不愿她惹祸上身,但她也失去当众证明自己的机会,贸然指控魏达谙父女,当场就会被侍卫抓走。
年轻员吏见她站着不动,直接帮她舀了一杯,后面的人推攘她离开。
汤的滋味,像极了她在程家喝的药,只是更为的甜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小宦官带回席位就坐。
大师见宾客都已经回位,再度起身,让大家一起为先帝默哀,悼词念叨一半,突然停了,须臾过去,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唯有风吹伞盖的声音。
她睁开眼,宾客们都维持哀悼的姿势,闭着眼,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场内的侍卫也都同样站在原地,闭着眼。
唯有台上多出一个人,是温缇,他手持一把匕首,轻哼着歌谣,走到魏达谙面前。
第42章 :完美丈夫(结局)
温萦整个人僵住,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起身。
九鼎里熬煮的汤药,因为带有神明祝福的性质,场内的人不分贵贱,都喝过一口。但这是在冬城广场,遮风围帐外有不少仆人等候,再往外的大道还有金吾卫队在巡逻。一旦有外面仆人察觉情况不对,探头进来察看,她要是清醒的,很难逃脱干系。
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
她看着温缇的匕首离魏达谙越来越近,心跳也随之加快。
忽然,有一名年轻女子从角落边马车跳下,一路蹿到台前,魏清岚怔怔看着眼前的温缇,紧张而小心翼翼,保持一定距离缓缓挪动,手伸到大师头上芙蓉冠的红珠,在得到温缇点头下,欢喜取走,捧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高兴,即被打昏在地。
“笨蛋...”
温缇掏出一瓶药水往魏清岚脸上倒洒,用手涂抹均匀,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丝线和三角板,搭在伞盖架上缠绕,都做好后,又掉头回到她脸上,用食指轻轻一捻,扯下一张纤薄面皮,露出魏本来面目,一张长满紫红色斑点、泛起层层白壳,像是鲤鱼鳞片的脸,把她推坐起来,用丝线缠绕往伞盖一拉,使她握着匕首,正对魏达谙胸前。
再拿出一沓极其逼真的魏清岚面皮,和刚刚扯下来的那张,依次在案台上排列开。整个过程极快,不过须臾,即完成。
温萦再也坐不住,小跑上前。她自然恨魏达谙,恨不得也打他八十脊杖,扔到监狱里冻毙,但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魏达谙是大司徒,朝廷门面,贵族领袖,她哥要是做出以女杀父这种灭绝人伦的事,贵族官员的愤怒会把温家淹没,他们父亲的冤案再无重启的可能。
不止如此,无数污水也会泼向温家,他们一家人会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能翻身。
老仵作阻拦她靠近。
“等下一刻,所有人都会清醒,见证这一切。”温缇咧嘴笑道,神情无比轻松。
“大理寺官员不是浪得虚名,他们会知道是我们。”温萦说,她没敢说出卫公公和郑祈的名字,这两人已经知道温家,怕下一刻温缇就会对他们下手。
“那有什么所谓?”温缇满不在乎。
“你有想过这样做,今后再不会有任何官员接我们温家的案子,听我们陈述冤屈,明明父亲什么错都没有犯,但他会成为耻辱,再也没有昭雪机会。”
“萦,你还不清醒?他们官官相护,是不会听我们伸冤。你前脚去官府告,他们后脚就通知事主暗杀你,暗杀不成,就让属下顶锅。高泉这条狗就是最好的例子。”温缇说。
“哥,你就信我一次...”
“小姐,刚才你也看到了,魏家位高权重、只手遮天,证据确凿的事,轻易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若是想通过官府伸冤,就是脱十层皮,也不见得能把他扳倒。”老仵作苦口婆心劝说。“更何况,魏达谙已经知晓有你这人,今日若不将他铲除,往后再难有一日安寝!”
温缇牵扯一条丝线下台,与老仵作一同要带她离开。等坐上马车,拉线发出巨响,在人们睡眼朦胧、脑子不甚清楚之际,会看到魏清岚如鬼一般刺向魏达谙的过程。
还有别的法子,她想。
围帐外有仆人觉得不对劲,已经过了半刻钟,会场一点动静也没有,纵使大师的哀悼方式比较特别,也不该有这么久。他伸头进来探望,见满场宾客低垂着头,三个奇奇怪怪的人站在台附近拉扯,惊得大呼一声,“有,有刺客...”声音响彻整个广场。
温萦见状,夺过哥哥手中丝线往台上跑。与此同时,台上桌案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正拿着小刀割丝线,细一看,是乔装成小吏的萧椯,不知何时混进来,躲在案下。
温缇让老仵作去抓温萦,他自己冲上前对付萧椯。四人在讲台附近扭打起来,互不相让。
台下的宾客听到声音,药效还没有退却,脑子剧痛无比,眼前也泛着白光,只听见乒乒乓乓的声响,有的人试图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掀翻案桌。
外面的仆人听闻纷纷跑进来,赶到自己主人身边查看情况。“快!”温萦喊道,不少人往讲台这边走来。
老仵作陷入迟疑,手上的动作略微松缓些,不知该不该继续阻拦小姐,留给他们逃命的时间不多了。
温缇和萧椯仍然在扭打,萧椯受了伤,远远不及温缇疯狂,在抵抗同时,还要费力割断魏清岚手上丝线。
哐啷,温缇顾不得了,用力往魏清岚背一推,伞盖架却断了,她倒在萧椯身上,他直接捡起匕首走到魏达谙面前。
温萦也冲过来,从侧边把魏达谙拽倒。“萦!”温缇呵斥。
魏达谙清醒过来,立即咬了温萦手臂一口,慌不迭往前跑。“来人!”
温缇扯住魏的衣摆,拿起匕首就要扎。“哎哟!”卫公公也醒,连忙把身边的案台推翻,混乱之中,魏达谙失滑栽在九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