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带着笑,手背在身后,看他过来时头微微扬起,不似平常总是低着。见着宋麒脚步加快,于曼颐也从阴影里走出来。她在这一刻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宋麒会因为她脸上挂着笑而自己也露出笑容。这在于家很少见,于曼颐一度觉得大家都不喜欢她脸上有笑容,例如三妈,每每看到她心情愉悦便会冷下脸。
两个脸上都带着笑的人站到了一起,因为有笑,关于扫盲课的细节便不必太多言。不过于曼颐扭捏了一会儿,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关于衣服。
这次来于家的除了老师和宋麒,还有一名男学生和两个女学生。于曼颐在堂厅时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两个女孩,她发现她们穿得衣服与自己不同。她们的衣服颜色比自己素,上面也没有那么多花纹,上衣袖口收紧,下摆则短至腹部,最不同的还是裙子,于曼颐的裙子长及脚踝,她们的却只到小腿,裙摆做成百褶裙样式,造就了和于曼颐所穿衣服截然不同的观感。
于曼颐觉得,自己如果当真要去参加扫盲课,最好不要穿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好穿得和这两位女学生一样。她想和其中一位借一身过来,趁着还没开课,自己裁剪一身出来。
“穿你现在这身也可以的。”宋麒觉得没必要。
“可是你说像是你阿爷晚清的补服成精。”于曼颐说。
宋麒感到自己被一颗一年前扔出去的石子击中眉心,只能转身带她去找同学。两个人走到一道刚点起灯的门前,宋麒指了指,告诉于曼颐:“她叫方千,身形和你差不多,你和她借吧。”
于曼颐点点头,很紧张地去叩门。
她没有认识过这个年龄的女孩,她只有一个比自己大了许多的阿姐,和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妹妹。叩过两声后房门打开,于曼颐陡然对上号——方千便是那个在堂厅骂她三妈的青出于蓝。
方千私下脸并不臭,看来她那副神情是仅特殊场合可见。她是于曼颐见过的女孩子里头发最短的,鬓角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修长脖颈。她抱着手臂了解了于曼颐的想法,立刻回身从行李里拿出一身衣服,让于曼颐拿回去比照裁剪。
“明天就能做完吗?”她问于曼颐。
“应该可以的,”于曼颐说,“我有些旧衣服,可以改一改。”
方千听她说话的神情和宋麒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语速很快的人,却很有耐心听她慢慢的说话,丝毫没有不耐烦。她和于曼颐说不用着急还她,课程后日才开,他们几个明日要去学堂和乡里的先生讨论课程的事,另外,另一名女孩的名额还没有定下来。
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宋麒,抱着手臂问:“你有主意了吗?”
宋麒说:“其实我有了,明天人都到了再说吧。”
于曼颐静静听他们说话,她发现方千和宋麒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松弛,完全不像家中的女人和男人们说话时毕恭毕敬的样子。方千长得很漂亮,还替她骂了三妈,她有点喜欢方千,这种喜欢类似于她看到了一个比之前见到的形象更想成为的样子。
她的喜欢从照着方千的衣服剪裁开始。
她拆了一件以前的旧衣服,因为那件衣服的布料很素,上面也没有土里土气的鸳鸯和花瓣。最难做的是那条百褶裙,她研究了很久那些折痕是怎么做出来的,最后用一根与布料同色的线在背面下针。
方千和宋麒都让她不要急,但她还是熬了一整夜。天亮后她按照往日的时间下楼吃饭,学生们不在,下人们说他们一早就和老师出去了。饭桌上三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可于曼颐也没工夫管她,她还得回去接着做衣服,头一低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三妈都没让人叫她去吃午饭。
于曼颐抱着方千的衣服下楼,想看看她回来没有,结果她正好坐在花园的石头上喂鱼。
她头一次见着这种人,拿着一块绿豆糕,自己吃一口,喂鱼吃一口。于曼颐笑着走过去叫她,她回头看见于曼颐也笑,他们都是看见于曼颐笑就会跟着高兴的人。
两个姑娘坐在池塘旁边,这是于曼颐第一次和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坐在一起。方千是学生里面唯一一个回来的,她和于曼颐说,自己实在是丢不起那个脸了。
“怎么了?”于曼颐问。
“我们不是差一个女学生的名额吗,乡里没有人愿意送女儿来上课,”方千说,“宋麒说,要游家把这个名额填了。”
“游家?”于曼颐很惊讶,心里有点担心。
“对,就那个之前差点把他打死的游家,”方千说,“我看他是去报仇了,带着老师和学堂的先生,站在人家游老爷面前信口开河,还说起那位被他带走的姨太太,说游家就是因为缺乏接受现代教育才做出这等封建落后之事……”
倒真是宋麒做得出来的事。
“那位姨太太怎么样了?”于曼颐被方千提醒了。
“起初不太好,”方千说,“宋麒这个人做事很欠考虑,他把人带出来,又没地方安置,虽然有报纸读者听说后来捐款,但老师还是把他好一通骂。”
于曼颐不懂为什么会不太好,按二妈所描述的那些,她觉得哪里都比关在阁楼里好。
“她什么都不会,”方千解释,“她以前只会弹琴唱曲,难道我们再让她去弹琴唱曲么?那和把她留在游家又有什么区别。于小姐,你仔细想,她光跑出去是不够的,人还是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要是没有,家里起码有口饭吃。”
于曼颐领会得很快。“那后来怎么办呢?”
“我姑夫名下有一个毛线厂,”方千说,“我找关系把她送进去了,她很愿意,她说只要有办法,就不用回去。”
于曼颐点点头,替游家的姨太太松了口气。松气之余,她意识到方千虽然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女学生,但有一些背景。不像宋麒,是真的穷。
又聊了一会儿,方千拿着自己的衣服走了。于曼颐觉得她与方千这段对话的信息其实很多,她仔细地反复地品味,终于找出了这段对话的重点:人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有么?
于曼颐陷入了思考。
…
于曼颐的学生服经过两宿的加工,终于变得和方千的那件款式难辨区别。她穿着这身衣服下了楼,站在一群要去学堂讲课的学生中间,人人都冲她笑,夸她好看。除了于沈氏,大家都很高兴,并且无人在意于沈氏的情绪。
宋麒之前和她说过这次扫盲课的形式,的确是“不止教识字”。课程彻底按照大学的教育方式,有课程表,上午是一节英文和一节算数,下午是两节国文,参加的学员按需求自选。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上两节国文,于曼颐起初也是这个意思,宋麒听到后问她想不想学英语,她摇摇头,觉得自己用不上。
结果今日就要开课,她匆匆穿过人群,去找正在往马车上搬教材的宋麒。他已经搬完了自己的部分,又坐没坐相地靠在本该车夫坐的位置,旁观他那位给报纸画四不像的同学工作。马车旁还有一个正在举着英文教案备课的方千,三个学生坐在那,很有朝气。
于曼颐靠近这团朝气,又因为自己穿了和他们差不多的衣服,融入了这团朝气。她拽了拽身为朝气之一的宋麒的袖子,让他俯低身子。
宋麒低下头,看见是于曼颐便有些惊讶。他人在车上太高,她说话须得垫着脚。他手撑着马车的栏,再度将身子俯低,她终于可以一只手攥住他肩膀的布料,然后趴至他耳边。她还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大声说话,宋麒对此并不着急,他完全可以配合她。
她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宋麒低着头听她说完,把目光投向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一会帮你取。”
于曼颐松了一口气,跑回去了。
四不像同学仍在勤恳工作,注意到这一切的只有方千。方千放下英文课的教案,感慨道:“真挺招人喜欢的。”
宋麒没理她。
方千继续说:“你别是被人家可爱得说不出话。”
“你有病啊。”宋麒说。
“她和你要什么?”方千丝毫不觉得自己被攻击,反正她也经常如此攻击宋麒。
“没要什么。”宋麒闭上眼,后仰着靠向马车,耳边萦绕着于曼颐方才留下的气息,一种带点桂花味的香。他动了下肩膀,抻平方才被她攥在手心的学生服,又想起那道留在她掌心的伤痕。
“她问我课本够不够,”他说,“她三门都想学。”
第13章 贵客上门(六)
◎麒麟长剑◎
马车颠簸,这一次去的不是集市,而是离着政府仅有百米之遥的学堂。此处的建筑从清朝以来便没有太大变动,但又缺乏修葺,因此目之所及总觉得陈旧暗淡,最鲜亮的竟是沿途一处财神庙,因为香火鼎盛。庙里一棵槐树极为高耸,上面系满了鲜艳的红色布料,门前挤满了供奉的乡民。
“怎么人都那么爱钱?”方千说。
“当然爱钱,谁不爱钱,”四不像同学反问,“你不爱是你不缺。”
“宋麒那报纸期期亏损,我看他也缺得很,但对钱就缺乏兴趣,”方千说,目光转向他,“是吧,宋大少爷?”
“谁说的?相当有兴趣。”宋麒闭目养神,抱着手臂反驳,“我只是不认可一些获取钱财的方式。还有,本报已经靠连载小说收回本钱了。”
学生间一片嘘声,于曼颐看着他们,不太理解。可以确定的,是齐颂让宋麒的报纸起死回生,看来人的才华才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于曼颐又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虽然是地主家的小姐,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财物,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于曼颐此前给宋麒寄送插图小样时,曾在信中提及自己对齐颂的仰慕,但他见面之后并未主动提起此事。于曼颐此时忽然很想问他一问,但她极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开口就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很容易就把她的声音盖下去。
她试了几次都没说出口,最终还是把头低了下去。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在于家也时常有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刻。
然后她忽然听见宋麒的声音响起来:“于曼颐,你说什么?”
于曼颐蓦然抬头。
他还是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头微微仰着,靠在马车上,她都不知道宋麒是如何听见她那些短促而带着试探性的音节。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在一群学生里辨识度极高,大家转瞬就不再吵嚷,转而将目光投向于曼颐。宋麒也在说过这句话后慢慢将眼睛睁开,身子往前探了一些,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就像方才并不是在打盹。
大家都在等她说话,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一种体验,于曼颐转瞬有些紧张。她花了一点时间组织好话语,终于攒够了勇气,勇敢发问:“给报纸写连载的那位作家齐颂,也是你们的同学吗?”
马车里静了一瞬,而后发出爆笑声。
宋麒愣了一瞬,脸上也挂上笑意,不过相比别人就带了点苦笑的意味。他的确收到了于曼颐那封情真意切的书信,阅读过上面对齐颂的称赞和仰慕,当时也只是觉得好笑。来了绍兴后事务繁多,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没想到于曼颐会当着这么多人提起来。
“于小姐,”方千立刻加入了对话,“你喜欢看齐颂——”她瞥了一眼苦笑着的宋麒,说,“——的连载吗?你觉得他哪里写得好?”
“哪里都好,”于曼颐毫不吝啬自己的认可,她所受的教育并不允许她如此直接的表达对异性的崇拜,可齐颂眼下并不在这里,“他的故事和以前我看的话本不一样,也不会用些生僻字来难为我。”
“可你知道,”宋麒抱着手臂,忽然寡淡笑着开口,“这种故事对一些读书人来说,是很上不得台面的,被人看不起的。”
“凭什么要看不起?”于曼颐摇摇头,继续说,“故事不就是写给人看的么?让人看得喜欢不就是最重要的么?我最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什么都看不起,自己又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方千拍了拍手,道:“说得太好了,齐颂听到要高兴死了。于小姐,其实齐颂就是——”
“就是我在隔壁班的同学,”宋麒面不改色地打断了方千,“等我回了上海,一定向他转达你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
马车行到学堂,一行人陆续下车。宋麒将另一个女生与于曼颐扶下马车,然后看到方千从另一边自己跳了下来。她抱着手臂走过来,狐疑地问宋麒:“你瞒着人家做什么?”
“说了去哪里听到这样由衷的称赞,”宋麒示意她进门,而后自己跟上,“如果知道我就是齐颂,她一定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了。”
方千不禁顿足,站在宋麒身后,用他刚才攻击她的话回敬。
“你有病啊。”方千如是说。
…
学堂与私塾相比更大,更明亮,学生也更多。于曼颐从未在市集以外的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年龄、肤色、身份各异。因为是扫盲课,所以来读的并不止是读书人,许多人看起来更像是街上的商贩,田里的农民,码头的船夫。
进去没一会儿,宋麒他们就被叫走了,于曼颐只能和这群人闹哄哄的挤在一起。她起初觉得害怕,而后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人们都是来学知识的,这东西曾经只属于权贵,如今却有人破开一道缝隙,让它自上而下地流至于此,流到了绍兴的地里田间,流进乡下的市集与河溪。于曼颐是这道缝隙的见证者。
闹哄哄的场景很快就随着报道结束而结束了。于曼颐意识到,这些人都是从谋生间隙挤出的上课时间,他们中的大多数只能参加下午的识字课程,有一些想学记账的还报了算数。报道的人群散去后,剩下的上第一节 英文课的人,竟然只有七名。
于曼颐很担心方千因此受挫,于是积极地坐到了第一排。然而坐得靠前并不影响她整节课听得云里雾里,到第二节 宋麒讲授的算数结束之后,于曼颐已经彻底垮下去了。
原来受挫的不是方千,是她自己。
下午还有两节识字课,于曼颐趁着中午休息,默默将座位挪到了最后一排。下午上课的人也在陆续进入学堂,于曼颐坐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道女声响起:“是于家的二小姐吗?”
她蓦然回头,看到一张温雅而略带憔悴的脸,大约二十多岁,头发盘髻,两鬓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白色发丝。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被宋麒他们游说来上课的游家小姐。
这位小姐此前也出现在于家早饭时的八卦闲谈中,游家在此地的确是一个盛产传闻的家族。据于曼颐所知,这位游小姐16岁时曾被游老爷许配给一位门当户对的少爷,然而那位少爷在见过游小姐几次后突然宣扬她面相与自己相克,因此将她退婚。二妈转述此事时说,游小姐脸上有一道胎记,那位少爷应当是嫌弃她的胎记。
被退婚一次之后,游小姐的婚嫁就变得有些艰难了,然而游家毕竟是望族,在媒人撮合之下,她仍然被许配给了一名乡绅家中的账房。谁知该账房某日突然与那乡绅家中大小姐一同消失,原来这二人两情相悦已久,人家为了爱情私奔了。
于是游小姐的婚事再度搁置了下来。接连经历两次退婚,纵然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她仍然变成了乡人口中的弃妇,遭受了许多嘲笑。没有人家愿意让儿子娶一个被退过两次婚的女人,媒人又替她说了几次全都失败,她就此永远地留在了家里。
于曼颐凭借她侧脸上浅色的胎记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而后为宋麒竟能让她参与扫盲而感到惊讶。不过她显然没有参加上午两门课程的打算,直到此时才过来,应当只打算识字。
她们两个是班里唯二两名姑娘,自然坐到了一起。于曼颐万万没想到,游小姐的到来极大的缓解了她的受挫感——下午的课程都是她有基础的,她一直在帮游小姐解惑答疑,这让于曼颐信心倍增,感到自己不是那么无用。
游小姐起初问于曼颐问题时还有些忐忑生涩,但见她很热心的样子,语气中也全无对自己的偏见,便逐渐放下了戒心。当天的课程结束时,她忽然侧过身,轻声说:“于小姐,你是这几年来第一个……第一个……”
于曼颐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然而游小姐并没有把话说完,她垂下眼帘,神色和举止都比于曼颐更显出被驯养过度的软弱。她将书抱起来,自嘲道:“原来我还能被这样好的对待。”
她说完就离开了,于曼颐完全没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随着游小姐的离开,其他来扫盲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于曼颐知道自己要等着和宋麒他们坐马车,便没觉得着急,而是把课本翻开,温习起白天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