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悬在头顶的苍蓝的雾沉沉笼罩下来,将乌篷船包围。刺啦一声,船尾处被人用长杆吊起点燃的灯,虚虚一团光晕包着船身在纵长河面逆流而上。阿沅手上提着盏灯和翻出的旧披风,回头看了看安静的船篷。
那个人自有王爷让出的大氅保暖,她家王爷可还冻着呢。
这么想着,她再不耽搁。几步跨过掀起帘子,里头的暖气先扑出来。阿沅正待出声,目光一扫,愣在原地。
油灯从帘外照进昏暗的里头,照出铺地的大氅一角,眼熟得很。当然眼熟,上船前才经过她的手交给今安,被今安拿去披在虞兰时身上,将受了重伤的矜贵公子裹得严严实实。
当时的虞兰时要说些什么,被今安摸了摸脸,闭嘴了。见着这一幕的阿沅心里头就存了点疑惑,说不清道不明。直到现在,这点子不解迎面放大,将她扇了个措手不及。
竹丝围起的半圆船篷低矮,窄窄长长,挤着勉强能坐上三四人。就在这一人躺卧也嫌拥挤的地头,今安倚在虞兰时身前,头颈枕着他的肩臂,被人圈抱在怀里,正闭目睡着。船只摇摇晃晃,二人陷在一处的影子挤作一个。灯芯在油里舔舐出的火光亮得出奇,将她的发蜿蜒在他颈间手上的轨迹,照得明明白白。
而一直被阿沅惦记着的乌色大氅,正盖在二人身上。脖子以下全被遮住,交叠的肢体在大氅下起伏,看不分明。只是成年男子身量的大氅,两个人盖得这般合适,底下能是个什么情状?
大约是个亲密至极的姿态。阿沅想到这,吓了一大跳,手上提的灯忙忙往身后藏。
晚了,油灯的光往今安眼皮上抹,惊扰了她。不及睁开眼,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脸。
大气不敢喘的阿沅蹲在门口,眼睁睁见着虞兰时伸出几根修长的手指,合拢在今安眼皮上。昏暗里,那几根手指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为她挡住了恼人的灯火。而后虞兰时抬头,撩目往帘子这边看。
赶人的意思。
阿沅庆幸自己的脑筋头一回转得这么快,脚跟急忙向后撤,压在背上的帘子顺势往前收,一荡,在她眼前合紧。
退出来,梗在胸前的一口气踉踉跄跄呼出。阿沅低头看看手上无用的披风,再转头看看身后仍荡个不停的帘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被她的身形和帘子挡着,船尾撑桨的第其什么也没看见,见她出来,调笑了句:“你怎么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阿沅大吃一惊:“你怎么知……怎么会这么想,瞎说!”
“我邻居大哥前几天撞鬼的时候,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撞鬼?可不就是见了鬼吗。阿沅心里头嘀咕,不敢再停在帘子前。小小一条乌篷能避到哪里去,只得挤去了第其撑桨的船尾,支膝坐下吃冷风。
看好了,可不能再让没眼色的家伙进去打扰。
水流声在耳畔缓缓流淌,今安神思倦怠,侧头往暖和的地方埋。对方温柔地接纳了她,抚她鬓发:“再睡一会。”
昨夜虞兰时高烧不退,今安几乎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又遇着阿沅他们来找,忙活大半日,半刻歇不得。方才虞兰时唤她进来,迎面把她接入了怀里,被体温熏热的大氅一并裹上,让今安好歹闭目养神了这么一时半刻。
外头的灯光透过竹帘缝隙打进,一条条地切割上她的乌发。她的眼睫在他掌心下扫动,“什么时辰了?”
虞兰时挪开手,“天色刚黑下不久。”
船篷里的昏暗合着帘缝外的苍雾与灯火一同流入她的眼中。虞兰时低头去吻她眼尾。
船身轻荡,他的身体垫在她身下,严丝合缝地拥抱着她。抬一抬头,脸颊贴到他下颌,熟悉的触感和温度。今安恍觉,原来已经是熟悉。
几天几夜下来,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将她浸透了。他也被浸透了。
“诸佛苦谒破虚罔,”虞兰时吻至她耳根,低低笑,“我堕红尘九千丈。”
有一个瞬间,今安忽然理解了那些个被钉在史书上警示后人的昏聩君王。他们怀里宠着爱着的、被冠以祸国殃民之名的妖妃,约莫就是长成虞兰时这个模样。
——
乌篷船到雾明山下已是半夜,众人改换车马,一路风驰电掣去往前方矗立的裘安城门。
城墙小门旁,今安在虞兰时的马车上呆了许久。阿沅等在车旁不敢去催。
直等到城里三更声敲到墙这头,灯花乍落,人才下来。粗粗一看……阿沅不敢细看。
很快,数道身影在夜幕中无声匿去,马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进城往三庙街的方向行去。
——
虞兰时回了段府,自是引起好一阵地动山摇,段晟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待到冷静下来,一看自家表哥状态,不对。虽说伤得重些,可神色一反要回洛临之前的心如死灰,甚至可以说是喜不自禁。什么样的喜事,连虞兰时这样的性子都藏不住高兴,暴露给观者都看到知道。
一问,嚯,定栾王的车马送回来的。得,这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态一下紧急万分,段风乾对此也表示很是担忧,隔日立马派了段晟去打探情况。
段晟进去屋里,虞兰时正坐在窗前摇椅上看书。那垂下绛紫衣摆的摇椅摇摇晃晃,段晟的一颗心也提得摇摇晃晃。
他如坐针毡,看看花看看草,试探着问:“表哥还回去洛临吗?”
“先不回。”
“为什么?”
“等人。”
段晟:……
他恨透了自己这个为什么,不敢再问等的是谁。
茶盏在炉烟旁腾起热雾,熏着虞兰时柔软多情的一双眼,论谁看,都不会觉得他正捧读的其实是本极严肃极考究的史论。
段昇在旁看,都寻思他表哥是不是随时准备捡块红布一盖头,出门去嫁了。
“表哥,额……嗯……”段昇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如何组织措辞,最后猛一拍手,说起一起旧闻,“我听说,隔壁尘柳巷住的原有一位张姓绣娘,手艺极好,绣工极佳,求着她一幅绣图的人家踏破了门槛。”
他说一句,虞兰时嗯一声,头也不抬,专注看手上书卷。
“后来一位富户公子对其一见倾心。那位公子一表人才,自称情深,抬了十担聘礼上门求亲,要纳她为贵妾。成亲当日甚至从正门抬进,大摆流水席。虽说有违先祖礼制,但在城里不得不说是一则佳话,流传许久。”段昇讲得绘声绘色,绕了半天终于绕到重点,一拍大腿啧啧出声,“可不到半年,就听说张绣娘不仅肚中的胎儿落了,还遭相公厌弃,被遣去了别庄,说是此生不复相见。当时是,见者伤心闻着落泪,张姓绣娘以后境地之凄凉,令人不忍细想。”
见虞兰时果真抬起头,正中段昇下怀,立即双眼发亮看来,“表哥,你听了之后是什么想法?”
虞兰时问:“你想说什么?”
段晟着急啊,抓耳挠腮,“表哥,你难道不觉得世上薄幸之人太多,尤其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实在难以交付终身,千千万万要谨而慎之啊。”
虞兰时摇头:“识人不清,吃个教训就是。在你说这个故事前,张绣娘知道这个结局吗?不走一遭,她甘心吗?至于旁的,又与我们何干?”
“这这……”段晟急得结巴,“可一走进去就是终身啊表哥,吃了教训又如何?哪里能有机会让人再来一回?”
虞兰时看着他,神色很是怜悯:“你也遇到了这样的薄幸之人吗?”
“我——”段晟双眼一闭,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厥过去。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是你!是你啊是你啊!
第105章 越人歌(二)
夜色成雾,浮荡在眼前抹也抹不开。
立在红梅花枝掩映的墙头,看墙下那道乌色身影站在夜色雪地间。他侧过身看过来,唤道:“将军。”
头一次回自己的宅邸跟贼一样翻墙,还被人在墙底下逮住了。
今安:……
今安实在累了,就地坐下,坐在墙沿俯看他,“燕故一胆子挺肥的。”
听出她话里意思,凤应歌摇头失笑,“不是他放我进来的。”
“将军可还记得,从前严绍出城练兵时,将军总和卫莽他们趁机溜出去吃酒玩乐。我便在府中寻个位置守着接应你们回来,恰恰后角门这边的守卫最是松懈。”说着,凤应歌伸手过去,想要接她下来。
还如从前一般。
长于异国囚笼的少年心思敏感而深沉,高低起伏的眉眼在夜里艳丽、妖诡,被卫莽嘻嘻哈哈搂着肩笑闹时也是沉静的。偶尔抿唇一笑,抬头向今安看来。总是如此,今安在喧闹的人群里回头,每一回都能抓到他注视着她的目光。
当然,这些细节今安记不得。可像今夜这般的景象,今安记住了许多回。严绍带兵历来严苛,手底下立了许多军法军纪,不得无令夜出就是其中一条。卫莽最是耐不住性子,常要撺掇了今安领头出去,眼前这个人却一反少年人活泼,每每说自己要留下来守着。
可能是与旁人亲近不来,也可能是担心被上级发现惩罚,少年有些什么更深的原因,今安从未深究过。
夜归时,少年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墙角一隅,迎着他们回去乍起的喧哗。今安翻过墙头,墙底下的少年便伸过来一只手,和着仰头看来沉静而期待的目光。哪怕明知她一个人能打死两个他,这样说了,下一次照样伸手不误。
回想起来,无论眼前这个人长成如何心机叵测的模样,从前共处的五年,的的确确有难得欢悦的时候。
大袖攀金纹,在风中摇摇曳曳。脖颈交领垂至靴上的一袭袍服,袖裾修金,处处写满金贵。
没有去握底下这只手。今安支起一条腿,手拄膝头,语声轻轻:“裘安初雪隔夜的暗巷,和雾明山上,都是你的人。”
那扇黑金大袖收了回去。
对这指认不辩驳也不否认,凤应歌笑了笑,“所以将军不信我。”
这就是承认了。他应得干脆,今安毫不意外,“信谁?是从前与我并肩作战的小凤,还是如今站在我面前威仪赫赫的六皇子殿下?”
梅枝被雪压弯,终于扑簌一声,雪花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落下。
凤应歌低下眼睫,“有何区别。将军,应歌从来不会与你为敌。”
这话他说过,今安当时觉得讽刺得很,但是现在,“罗仁典听命于你,勾连牵扯连州官僚至王都城内。你来说,我该如何信你?”
连州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明线暗线如棋盘密布。罗仁典明面上立场中庸,暗中却与王都城中某些党派往来密切,背靠大树。而论起如今皇孙子弟里谁的手能伸得这么长,眼前人便是嫌疑最深之其一。
更令今安生疑至一锤定音的,是一个个关卡计策中,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使得她开始向后回望,究竟是谁。凤应歌在她身边从步兵营走到将军之位,一步步看她排兵演阵,一步步学她排兵演阵。北境一统他虽未见证,可在此之前,是他与她一起同征沙场。
或许从她踏入连州裘安城边界,她意图所指是什么,他便猜到了。
或许是更早之前。
凤应歌对今安太熟悉了,今安亦然。知他之所以对权力汲汲营营,不亚于她。
凤应歌生平的前十二载,几乎就是见证大朔衰落的历年。他的生母胡姬是夷狄称臣献上的舞姬,一度宠冠后宫。可在凤应歌出生之前,北境第一座州城已在夷狄铁骑下沦陷。母凭子贵,反之更催人性命。所以他的名字取了歌字,意为歌舞升平,也烙印他的卑贱,终身不去。而后他在冷宫里长到五岁,直至北境十二州中九座州城易主,他被送往夷狄为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将军了解我,就如我了解你一样。”旧日的阴翳在凤应歌身上遍寻不见,他仰望着墙头上的人,红梅摇曳间眉目沉静,“所以将军不信我,认定我居心叵测。更不信皇权与诸侯间的立场能跨越鸿沟,必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安静静看着他。
“正如将军所说,应歌无法否认自己的野心,也追寻这给予我求生意志的野心。可我也能证明给你看,将军,鸿沟并非无可跨越。你该知我到现在的谋算,何尝真正殃及到你?闵阿下马,祸及罗仁典,我在连州数年筹谋摊开在将军手上,不吝于递上取我性命的刀。”
凤应歌再次伸出手,大袖飞荡,目光烨烨。
“可是将军,你想要连州,应歌便为你奉上连州。”
——
在乱事频生的裘安城里,虞兰时的平安归来没有掀起什么水花,没有人会将这个他州的商客与定栾王的失踪扯上什么干系。近几日的目光焦点,全聚集在连州侯府里。
定栾王遇险,前掌兵都督闵阿下狱,连州府里却是戏台不断,夜夜笙歌。等罗仁典抽身出来料理时,府里的戏台已经搭了两夜,城里关于他的骂名甚嚣尘上。罗孜强抢民女、凌虐致死的前事也被翻了出来。
罗孜被关了紧闭,戏台拆了,付书玉被囚。
多事之秋,凤应歌府中设宴,给罗仁典下了帖子。
夜色中,罗仁典乘轿前来。府前迎接的人看帖无误,又看向罗仁典身后荷刀御剑的侍卫们,“殿下设宴,一应做客者都要卸下武器,请侯爷见谅。”
平常事,罗仁典点头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