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整个连州中掌权已久,从来都是别人来他地头上做客,听他规矩行事。这半月间,先是一个定栾王教他费心经营的名声狼藉,又来一个六皇子让他低头称臣。他这几日说是焦头烂额都不为过,幸好,不枉费他多年在连州与王都中的苦心周旋。罗仁典现在只想着尽快请走了这两尊大佛,还他过往的清净。虽则闵阿之事牵连累及他,但闵阿一势去除,日后爵位一应上不再多生波折,倒是焉知非福。虽说对他的亡妻岳丈灵前难以交代,但这总归都是活人的事情了。
罗仁典心里漫不经心筹谋着,一路经过花园前庭,遍观雕栏画柱,金饰粉砌,即是一处临时的落脚地,天横贵胄们也是极尽所能地追求奢华。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们一个个被带去了下堂饮酒,只剩下两个心腹随侧。
前头大幕一起,进了宴堂。
金玉雕砌,所在遍设数十席位,都是空空,没有他人。
从前门进来便一反寻常的冷清终于进了罗仁典的眼。举凡设宴,莫不是车水马龙,一应佳肴鱼贯,进则杯盏人声满堂向他献媚,何尝如此冷清。
实在奇怪,罗仁典生了疑窦,转头问侍者:“为何如此冷清?”
“殿下此番设宴,只请了侯爷一人。”侍者将罗仁典引至左上席,说罢便退下。
罗仁典举观堂中,心里疑窦丛生,又想起门外候着的两个心腹,再是一众护卫。今日过来的车轿在闹市行过,人人都知道他连州侯今日是来六皇子府中做客。他心下一定。
少顷,歌乐随风起,灌满了整座空荡荡的宴堂。有人踏进,罗仁典抬眼一望,起身行礼的动作顿在当场。
迎着他瞠目震惊的面色,一步步拾阶而上的女子面上挂笑,“怎么,几日不见,连州侯便不认得本王了吗?”
一身艳不可匹的红袍冠带,最是夺目的颜色,裹在这个本该失踪不明的人身上。夜行遇鬼,毛骨悚然。
“你——”罗仁典一下将这暗藏居心的所谓饮宴看透,霍然起身便要唤人:“来人——”
“嘘。”今安抬手示意他噤声,“若是侯爷贸贸然要将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本王就不得不——”
“杀人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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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新春,祝我们新的一年,所愿皆所得,所行皆坦途。
第106章 定風波(一)
“人人都知你定栾王到我连州做客,若本侯无故身死,你又岂能脱得了干系?再者,即便你阴谋得逞,朝廷必不可能坐看你一家独大,占去两座州城。”
罗仁典收手握拳在后,警惕地看着那人走去上座,摆袍坐下。
暗红大袖铺上案台,今安给自己斟了杯酒,抬盏看他。
“连州侯给本王安的什么罪名,本王上月才请了菅州侯到洛临做客,客客气气请来,毫发无伤送走,哪里动了什么干戈?这一番来连州,也是同样来做客的。至于一家独大,更是无稽之谈。昨天,今天,明天,连州都只会是连州侯的,不会是定栾王的。”
连州,只会是连州侯的。
罗仁典听着这句话,心里一线危机悬着,“王爷何故冒六皇子之名,设宴引我到此?”
今安:“有几个问题本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请了侯爷过来。倘若以定栾王的名义邀请,侯爷会来吗?”说罢,不等他答,抬手向罗任典一举,“侯爷不必如此客气,请先坐下。”
两人对视几息,罗仁典甩袖坐下。
案台上盛着菜佳肴酒酿的银器一如方才,堂中烛火凌乱点在上头,刺眼异常。
这处宴堂所处在宅邸最深,门墙守卫重重。罗仁典带来的兵士被带去了前面饮酒,且入府前都被除去了兵器。敌强我弱,罗仁典再有通天本事也不欲以身涉险。
她说得对,若是以定栾王的名义邀请他饮宴,他只会如临大敌,不肯赴约。未料被人披了皮引入虎穴。
今日,怕是要以断臂削骨的代价,才能善了。
满堂明光,罗仁典思筹道:“王爷请讲。”
今安问:“其一,你与六皇子殿下仅仅只是布局靳州、菅州、连州三座州城吗?”
话音落,罗仁典瞳孔一震,倏忽掩下神色,“王爷今夜既是借了六皇子殿下的府邸,其中多少弯弯绕绕还需要我来说吗。即便我曾听附于他,今日他将我献作瓮中之鳖,便已是站在王爷你这一边了!”
“是吗?”杯盏摇晃,今安看着荡着涟漪的清亮酒液,“你二人密谋数年,得到了多少只有你二人知晓。你说得对,他今夜既然是把你推出来做了瓮中之鳖,便是将在你这里的全番谋算推翻,难道你还不清楚其中关窍?”
罗仁典:“请王爷明言。”
今安将杯盏敲上案台,“你的生杀之权,今夜全在我手。”
这一句满含杀意,将罗仁典震了震,不等他发作,上座人已徐徐说了下去:“可本王不想要一个诛杀诸侯的罪名,更不想落得闵阿如今的下场。而连州侯今夜从这里离开,也将从连累你的一切罪名脱身,自可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无上高位。连州侯,你说对吗?”
阶下囚何来说不对的权力,他当下又与阶下囚有何区别?
罗仁典默然。
今安重举起杯盏,饮一口,“经由这座宅邸主人,本王知道了很多事情,事无巨细。然而本王不信你,也不信他。你二人所说,我自会衡量其中几分真几分假。现在,本王要听你说。”
“其一,你与六皇子殿下仅仅只是布局靳州、菅州、连州三座州城吗?”
前头的问题今安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罗仁典没有再糊弄,表情紧绷,如咽滚刀,答:“是。”
“好。”今安挑了个笑,“洛临城外挖山养兵,是你递信给虞之侃令他选址?”
“是。”
这件是小事,今安毫不意外他的痛快,“洛临城无主之地,虞之侃钱势过重,受州府尹威压,反而借机扯上了你这面旗。可突来船祸,你们将在靳州的根基尽数撤走,又是为何?”
“因为你,王爷。”罗仁典说,“你来了靳州。”
今安没有再问下去,语气一转,“说到这,本王不得不佩服侯爷的慧眼独具。不仅短短两年就能与功成回朝的六皇子关系匪浅至此,就连失踪数年的前菅州侯第三子,现菅州侯,竟也是蒙受你的搭救,才能从泥泞之地重回封地,一举夺权。”
这话出,堂中针落可闻。
数番回圜之语在罗仁典心头滚过,他捏紧手中杯盏止住颤意。
堂上人眸光扫来,问他:“干涉他州嫡嗣争权,又与之勾连图谋。图谋的什么,本王不得而知。可若是侯爷这一壮举被呈上陛下案前,连州侯,你该当如何?”
将酒一气饮下,呛得喉根刀割生疼。罗仁典重重放下杯盏,眼带狠意,“本侯在两年前已将菅州侯引见给六殿下,若他果真不仁不义至此,休怪我将他的所作所为一并掀翻在陛下面前!”
噢。今安有些意料之外地,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侯爷错怪六殿下了,菅州之事他从未向本王提起。”今安举杯遥敬左下首,“还要多谢侯爷今夜为本王解开这一困惑。在此之前,本王尚不敢贸贸然对此猜测下定论。”
在此之后,今安知道了凤应歌的野心之大。从他班师回朝之时,或是之前,他已将权势脉络广撒,远胜她预期。今夜堂下之人,不过其中一个傀儡。
罗仁典脸色扭曲:“你诈我?!”
今安:“兵不厌诈,连州侯。”
他怎会忘了,眼前这人从北境万军枯骨踏上来,兵法谋略对她而言如家常便饭,夷狄兵戈尚且沦为她手下败将。遑论如今声威权重的六皇子殿下,是从她手底下走出来的。
罗仁典突然想起,两年前凤应歌召见他之时。
叶落时节,自北境回朝的皇六子披一身蟒袍,行坐如剑,对他说:“北境一统在即,外乱一旦平定,君令必将挥师向诸侯。连州侯,你该如何自处?”
即便禀行中庸如罗仁典,也要为手中已有权势向更有权势者求援。何况,当今皇子中,第六子以战功平去污名,横空出世。说他虚与委蛇也好,与虎谋皮也罢,或能为以后挣得一份从龙之功。
古语说得好,伴君如伴虎。未称王称霸的虎崽子爪牙已张,自懂权柄取舍之道。今夜,他罗仁典便成了他人向天上走的一块踏脚石。
怅然想着,不由抬眼往上座之人望去。眼前这人,她与凤应歌何尝不是同路人。惯是高高在上,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更冷血,更不容置喙,更擅一击致命,不留余地。
罗仁典咬牙:“王爷方才所说一切全无凭据,空口诬赖于我。真要投到圣听之前,本侯亦不怕拼个鱼死网破!”
堂中静下片刻,一直未停的弦乐声低低迂回。乐声从金玉四壁撞进盘蟒立鹤的大柱,携穿堂风刮在今安身遭,冠带飘飞。
她一叹,“本王是没有凭据,怪就怪在连州侯多年来思虑周全,轻易不犯错处。这么多年数下来能让你忧患于心的,无非就是那么一桩陈年旧事。”
一沓信件被扔在案上散开,几张溅去地下。存放数年的数封信件,昨夜还被人好好保管在密室之中,是他高枕无忧坦途之下的一粒隐刺。罗仁典将这把柄存起,为的是做一把日后捅向敌人的剑。
骤然,这柄剑刺向了他。
撒下的纸张溅到他脚下,上头笔墨犹新,字字撑裂罗仁典的眼睛,将他今夜砸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燕氏之祸已是老生常谈,本王要问其他。”今安双手合握抵着下唇,定定看他,吐字轻慢:“王都城中,谁与你仍在往来?”
——
连州侯府中私狱。
石块凹凸的墙壁肮脏淌水,火光乱摇。
“那个狗娘养的臭女人,敢扎老子——”一个狱卒从囚牢处拐出来,走到几人坐着饮酒的桌旁。走近了,灯火一照,才看清他捂着的肩上被扎了个窟窿,指缝里的血往手背手腕直淌。
木桌上酒盏乱倒,酒气汗臭熏人。一个人眯着醉醺醺的眼嘶了一声,“娘呀,这女的性子真烈。”
另一人起哄:“白白挨一下就这么走了,可不像马哥你平日的威风啊哈哈哈——”
被叫马哥的啐了一口,“要不是她指着自己脖子要捅下去,老子能饶过她?要不是怕真把人弄死了——”
色欲意味在场上坐着的四五人眼色中传来转去。女人,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落到这里,好比明珠落了泥土,等着糟蹋。那副白裙裹着的身骨在肮脏地头一站,喘气都是勾引。
“你们悠着点,”喝得少的忍不住劝,“咱们那位世子爷可把人看得跟宝贝似的,出了什么好歹,没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
一众狱卒连声嘘他,“你是傻,这里什么地方?何况侯爷还下了明日刑审的命令,就算真怎么了,那也是侯爷兜着!趁现在她还有个好模样,咱们哥几个还不能快活快活?”
“下了这个地方,什么王都贵女做什么贞洁烈女……”另一个起身,去了囚牢深处,余下的开始排号。
石壁上插着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几把,那里离门口近,风从栅栏进来吹灭火把,常有的事。有人嫌暗,指使刚来的去点灯。
耳边风声一重,走出几步的人连声都没吭就倒了下去。砰一声,离得近的被唬一大跳,抬头要骂人。什么东西迎面溅上他的脸,以为是水,可腥味太重,手一揩一看,红色的。
血从地上抽搐不停的人的脖子上涌出,旁边立着一道黑影,手上刀往下滴血。
那柄利刃一刻不停,下一瞬即劈上另一人抬起来看的头颅。
一时间,惨嚎声四起,血水浸饱鞋底,宛若炼狱。
在阿沅解决外头那群脏货的时候,燕故一已快步往囚牢里去。手上提的灯摇摇晃晃,一路照清幽黑,直照进最里头洞开的一处。
第107章 定風波(二)
搭在连州侯府里的戏台安排了三夜,第一夜燕故一劝她不回,昨夜付书玉使计进了书房密室,今夜本该是她脱身之时。可是今早,随顾羌拿回的东西一起来报的,是罗仁典下令囚人的消息。
王侯对于独子的容忍终于耐心告罄,更不会对明知是细作的女子心慈手软。
明天便是刑审,那副薄玉修成的身骨大约都承受不住一记仗刑。刻不容缓,燕故一趁王侯赴约饮宴之时,漏夜前来。
常年不见天日的囚室内被忽来的灯火侵扰,灯外三尺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腥味拂上鼻端。
牢门挂的锁链已经打开,里头几乎毫无声息。
燕故一心头一震,顾不得多想,踏了进去。
鞋头踢到重物,灯火一照。一个男人倒在地上,狱卒服制,喉咙被什么利物撕开往外淌血,面上表情沟纹狰狞尚有余温,几息前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燕故一将油灯抬高,跨过尸首往里头走,一边寻,一边喊人:“付书玉!”
好几声后,终于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