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的国之重正臣逐一向圣上禀报着军事要务。
中原版图割裂成众多林立小国时日已久,相互之间无所牵制,矛盾摩擦频繁,连续不断的战火已经成了中原各国的主旋律。
强国大楚边境屡屡遭受牵连,不堪其扰,从先皇景照帝开始便有一统山河的念想,待到今上乾元皇帝登基,励精图治,国富兵强,大一统的霸业,也终于得以逐渐拉开帷幕。
“陛下,南邵各大将领与宗亲的调令执行,圣旨名册总共一百五十七人,其中神策军轻骑参领将军沈北陌因染晕霉需要隔离休养,其余一百五十六人均已出发,派遣往各个州府的督察也已经都就位了。”
案桌前的乾帝停下手中朱砂笔抬头询问道:“晕霉?那可是烈性传染病,现场情况怎们样,可有蔓延趋势?”
大臣答:“回陛下,据当地督察传信,还好发现得及时,在病发初期就立刻阻隔处理了传染源,是以并未造成扩散,情况已经控制住了。”
乾帝点头,心中仍是有所不放心,叮嘱道:“蒙卿,你再着人去勘察一趟,从宫里带个太医过去,晕霉不是小事情,务必确保当地没有瞒报谎报的情况。南邵和其他小国不同,这是我大楚统一霸业中十分重要的一步,万事须得小心处理。”
“是,臣领命。”
这时,外面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陛下,疾风王贺霄在殿外求见。”
楚乾帝早就猜到贺霄听到消息后会来找他了,正好事情也都说的差不多,便遣散了屋内大臣,让太监将自己这位二弟宣了进来。
贺霄进门之后先是跪地行礼,楚乾帝让起身后,男人直截了当急切问道:“陛下,您怎么将南邵那郡主指给我了?这、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了,那日议事的时候你还没回来没在场,不光是朕这么觉得,连丞相还有内阁的几位阁老,都认为朝野上下没人比你更合适的了。”楚乾帝轻笑了一声,端着茶盏饮了一口。
别说这是个中间隔了国仇的姑娘,即便撇开身份不谈,贺霄心里还惦记着那位异族姑娘,更是一百个不愿掺和这门亲事,为难道:“那南邵就是我亲自带人打下来的,现在我再把人公主给娶了,这真的不合适。”
楚乾帝之前也考虑过这些问题,但综合看下来,仍然还是利大于弊的,劝说道:“你说的这个却有不妥,但你也知道,南邵于我大楚而言至关重要,朕要优待南邵官民,后头才好再去招降其他小国。要说将嘉宁郡主嫁给其他宗室子弟,身份不够不说,朕也着实是不放心。”
贺霄是个武夫,要说带兵打仗那是相当在行,但要论嘴皮子上论事的功夫,比皇帝自然是天差地别,刚想开口,楚乾帝就拍着他的肩头道:“大局当前,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就辛苦你克服一下吧,许那嘉宁郡主正妻的位置,好吃好喝的待着便是,过个一年半载的,朕再给你添两个貌美温驯的侧妃,成吗。”
“不是那个意思。”贺霄左右为难,他行伍多年,原本就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家,心里不喜欢,又何苦去耽误人家姑娘的终身。
他头疼道:“陛下,臣是个粗鲁人,真搞不明白姑娘家的心思,那一位身份特殊,怠慢了哪里以后都是麻烦,不是臣推脱,实在是不合适,怕给你办砸了。”
楚乾帝眯起眼,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来,“这般推辞,可是有了什么心上人?”
贺霄稍微顿了下,脑子里闪过格兰玛莎那倔强又高傲的眼神,还有她在山谷里虚弱却坚定的模样。他坦言承认道:“是。”
楚乾帝也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一口应下,意外道:“还真有,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贺霄唇边勾起浅淡笑来,似是相当中意,“是行军途中认识的,不是什么大家贵女,但身上的风骨却是不输任何一位将门女。”
楚乾帝给他说愣住了,看稀奇似的上下打量着他道:“奇了,真是铁树开花,是哪家的姑娘能得你如此青睐,找机会,带进宫来,给朕和太后瞧瞧。是哪里人士?你这一路山高水远的,不会是看上了个南邵的姑娘吧?”
贺霄心下哀叹连人在哪都还没着落,此时去谈论其他都是徒添麻烦,避重就轻道:“时机还未成熟,等以后有机会,臣再带着她来叩见陛下太后。但是那位南邵的郡主,臣是真的娶不得。”
楚乾帝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然也没太有心思去关注他的心上人,语重心长道:“你该清楚,你的婚事,朕和太后都是极其看重的,这样,你先以七珠亲王的名义替朕跑一趟去接人,后面的事情,等把嘉宁郡主接进皇城之后再说。”
皇命本就不可违,这已经是楚乾帝给出的相当的宽待了,贺霄也不好太得寸进尺,这才拱手点头:“臣领旨。”
从御书房出来之后,贺霄神色颇有几分惆怅,此前他就接到了好几封飞鸽传书,但内容大同小异,说的都是找不见他描述的那个姑娘。
那个身量的男人好找,满大街都是,但换成女人,实在是少见了些。
贺霄心下叹了口气,即便是打了胜仗,擒了沈北陌,他却也还是找不见她。
必定是躲起来了,可会藏在哪去了呢。
七月中旬,大楚迎亲的队伍便抵达了紫砂渡口,因着楚乾帝一纸令下,要在八月中秋前将嘉宁郡主接入皇城共度佳节,所有章程便都在加急操办。
天边晚霞灿烂绚丽,紫砂渡口的狂风猎猎,一座大桥横跨大河两端,宽阔平整地连接了南北两岸的堤坝,马车上华丽的金铃在风中叮当作响,车队正缓缓从桥的对岸走来。
贺霄带着一支由护卫队和礼部大臣组成的迎接队伍在这边等候着,男人骑在马上,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颜色,不怒自威,冷淡睨着那缓慢行动的车架。
前方马车的门帘不断被风卷起,里面正襟危坐的便是那位传闻中南邵第一美人。
贺霄身边的李恪够着脖子瞧了好几眼都没瞧到真切,左右找着角度,口没遮拦道:“二爷,听说那位嘉宁郡主是湘州府君和一位关外异族美人生的混血,是整个南邵最漂亮的女人。您还没娶亲呢,你说陛下派您来接人,是不是想要给您指婚的意思啊?”
贺霄没理会他,他本来就不大情愿,只是奈何皇命难违,这才无奈有此一出。
紫砂渡的风太大了,呜呜的风声再加上车架周围的金铃声,马车外随行的大楚士兵神情肃穆,无端便将气氛压抑下来,衬得中间那座华丽车架好像是被押解的犯人一样。
灵珑公主是南邵的瑰宝,金枝玉叶的长大,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这般远的路程,没有受过这般大的风沙,但傲气使然,这一路上都没抱怨过一句苦楚,始终挺立着脊梁,端正坐在马车中。
锦瑟跟在车架外的侧栏边上,取了行囊里的水囊,仰头关切询问道:“公主,要喝点水吗?”
旁边跟着的楚军骑兵闻言立刻冷眼扫过来,语气不善警告道:“南邵已降为属地,何来公主一说。给我记清楚了,下次再犯,定不轻饶……”
话音未落,车架里一双更有压力的狭长眼眸向下扫过来,那骑兵只觉得后脊一凉,他看见纱帐被风掀卷,里面那位‘南邵郡主’红衣胜火,但层层叠叠的衣饰,都没有那双眼睛来得抓人心魄。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她静静盯着他,那骑兵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心悸半晌也没能发出声来。
沈北陌的声音冷淡,却极有气势,慢悠悠道:“若我再发现你对我的人出言不敬,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骑兵出了一身冷汗,视线闪烁着转回了头,觉得这个公主,实在是与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主子别动气,身体要紧。”锦瑟知道她身上有伤,将水囊递上去,尽管对这些大楚士兵也是满腔的敌意,但他说的到底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后面进了皇城,为避免再给沈北陌惹麻烦,还是早些改口的好。
沈北陌接了,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压了好一会才打开盖子饮了口。
她的内伤一直都没好,借酒消愁那几日更是雪上加霜,到底是低落得情绪也加重了伤势,从卡丽娅城出来之后每天夜里都咳得睡不着觉。
沈北陌喝了水后感觉好些,她阖目养神,手里摸到了公主临别前送她的玉钗。
那是灵珑的及笄礼上陛下送的,平日里宝贝的不行,在她临行前哇哇哭得花枝乱颤,塞给沈北陌让她睹物思人的。
第15章 断钗
这一别便是山高水远,‘嘉宁郡主’嫁去大楚皇城是为质的,显然轻易不得自由,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这座大桥终究是快要走完了,对面的大楚迎亲队伍阵列的整整齐齐,无乌压压的一片扫过去,让人压抑得好像是要面对等在奈何桥对面的鬼差。
但沈北陌不怕鬼差,她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将这出戏不被察觉的演完。当整个楚京上下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的时候,不能出任何一点纰漏,一旦被那皇帝察觉南邵公主欺君,祸及牵连的会是属地所有子民。
所以她要谨言慎行,要收敛脾气,是公主,不是将军。
要把沈北陌,好好藏起来。
下好决心的沈北陌一睁眼,就透过红纱看见了对面桥头骑在战马上的贺霄。
那男人本就长得张冷脸,不说话的时候威严非常,现在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满脸的黑沉,煞得沈北陌想跳起来砍他一刀。
冤、家、路、窄。
刚刚还在提醒自己要忍耐的人看见那张脸就恨得牙痒痒,拇指一个没把持住,那玉钗‘啪’的一声脆响给她摁断了。
沈北陌一个激灵回神,懊悔苦恼着想把那两截断钗拼回去,但显然只是无用功。
于是她气恼更盛,一身大红嫁衣给她穿出了厉鬼附身的气势来。
正好此时车架停下,沈北陌的神色没来得及收敛,红纱飞舞间,外面的礼部使臣一抬眼被她扫到,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年长的使臣轻咳一声,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状态,“郡主远行,舟车劳顿,但要赶在八月十五前抵达楚京,时间不算宽裕,今夜咱们在紫砂渡口休整一日,明日开始,便要辛苦郡主赶路了。”
贺霄的目光始终飘向远方,人在这,但注意力是一点也没落在实处上,便是心知肚明这位南邵郡主很可能会指给自己,有意在冷落人。
可想而知,这姑娘身为南邵的前公主,对他必然也是怀恨在心,这场仗虽然赢了,但贺霄不屑去做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的破烂事,最好就是两人互有默契无言以待,后面他也好借机推了这婚事。
风沙呼啸,外面那男人伟岸的身形不断在掀起的车帘间浮现,玄黑的衣衫玄黑的马,那满身的煞气若是换个旁的女子来必然是要心生惧意,沈北陌却是越看拳头越紧,激荡起的全是战意。
贺霄扬着头,只扫了眼那车架繁复的红纱便错开了视线,沉声吩咐道:“时辰不早了,启程。”
就在这时,下方桥墩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受惊的马匹嘶鸣嚎叫,车里的沈北陌只觉地动山摇,车帘翻飞的时候露出外面天旋地转快速掠过的光景。
混乱中所有人都在喊着保护郡主,但桥梁垮塌的动静太大,连锦瑟近在咫尺的尖叫声都给掩盖过去了,马车顺着断掉的桥面在往下滑,下方就是数十丈的高空和湍急的紫砂大河。
马儿在半空挣扎嘶鸣着,很快就连带着马车一起坠落掉进了滚滚河水里,沈北陌在最后一刻拽着锦瑟从车窗滚出来攀住了断桥,混乱间锦瑟的衣衫被碎石勾住往下掉,沈北陌赶紧伸手去抢她,不料上方一股大力忽然攥住了她的胳膊拼命往上拉。
那是一位随行楚兵,正死死拽着她焦急大喊:“郡主,快抓住我!”
沈北陌回头看了眼已经尖叫着掉入湍急河流中的锦瑟,她直接反身一脚蹬开了士兵的手,毫不犹豫跟着跳了进去。
贺霄已在第一时间带人冲上前来营救,人梯一步步将下方悬空吊着的郡主往上拉,动作再急促,也仍旧是没赶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大红身影蝴蝶似的扑通一声没入了水中。
“该死!”男人急躁怒骂一声,凭蛮力将后头的几个士兵扯葡萄一样拽了上来往后一扔,一边跑一边对着地上的一片人仰马翻厉声吩咐道:“去几个人快马到下游紫水县拉网,动作快!”然后他自己快速翻身上马沿着河岸奔袭而去。
大黑马脚力了得,与奔腾向前的滚滚水浪并行,贺霄面色紧绷阴沉到底,不管是哪方势力的阴谋,南邵才刚刚被招降,嘉宁郡主都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紫砂大河的下游被连绵嶙峋的小山峰分割成无数支流,九拐十八绕后再汇聚到一处流向紫水县。
沈北陌浑身湿透了,费尽力气才勉强将已经吓懵了的锦瑟给拖上了岸来,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喘息,透支太过,浑身都在无意识的颤抖着。
她的内伤一直都没有养好,打小就习惯了强健的体魄,从不怎么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现在竟也是尝到了何为虚弱的滋味,动辄就是咳得心慌胸闷难当。
天色已然渐渐昏暗,夜风将芦苇荡吹得齐齐摇摆,锦瑟呛了水,咳了好一会都还没缓过劲来,沈北陌腾出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待到人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之后,她才勉强爬起来又去捡了一些枯枝回来生火。
篝火给阴冷的夜色带了了一丝暖意,沈北陌支了树杈子将自己和锦瑟的外衫脱下来烘烤,然后将刚摘的野果子清洗干净后递给了她,淡道:“咱们这是在河中央的一个小水岛上,估计得明天天亮了才能想办法出去了。”
锦瑟的手里接了沉甸甸的几个果子,这才终于慢慢找回了些自己的知觉,发现竟是郡主千金之躯在反过来照顾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视线来回在手中果子和沈北陌的脸上游走。
沈北陌倒是神色如常,啃了一口野果后被酸得皱起了眉:“味道有点酸,但多少还是吃一点吧,不然夜里受不了的。”
沈北陌吃东西快,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果子,一边扔了果核一边道:“苦了姐姐大老远背井离乡跟我出来受罪,日后若有机会,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
锦瑟虽然是公主身边多年的掌事女官,但归根结底也是下人身份,怎么算也是担不起安陌郡主的这句体贴话,她赶紧跪起上肢认真拜了一礼:“婢子这条性命是郡主舍命救的,您在哪,锦瑟就在哪,定当尽心竭力侍奉身前。”
沈北陌失笑想去搀她,胸口又给扯着疼,无奈只虚抬了下手:“不至于,好了快起来,那一地的小石头你也不嫌硌膝盖。”
吃完野果后锦瑟坐在篝火前取暖,夜里降了温,她身上本就打湿了还少穿了两件衣裳,四肢都在发寒,只好一边摩挲手臂一边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郡主,您说那座桥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就断了?”
“被火药炸的,应该是绑在桥墩上了。”沈北陌拿树枝挑着火堆,带起影影绰绰的光影投射在碎石地上,“按照我现在的身份,想杀我的人理由总不过就是想挑起些纷争。”
一听是歹人有心为之,锦瑟不自觉就紧张起来:“那会是些什么人?”
“不好说,可能是某个邻国担心唇亡齿寒,也可能是楚国自己内部的矛盾吧。”沈北陌戳着火堆,一边说一边将点着的枯枝去烘烤树杈上的衣裳,她伸手去摸了一把,差不多能穿了,便直接将二人的外衫都取了下来,一起递给了锦瑟,“把湿里衣换下来吧,这几件够穿了。”
锦瑟瞧着那大红鲜艳的绣服,不胜惶恐连连摆手:“这、这怎么成,这是郡主您的衣服,我就穿自己的就好了。”
“没事,我身子骨结实不怕冷,穿吧,这又没别人。”沈北陌将衣裳塞到了她手里,“我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在冷水里能泡上一整日,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的,你不一样,你和灵珑都是弱女子,冻病了就麻烦了。”
河边的夜晚着实是太冷了,衣裳是湿的生再大的火也无济于事,到最后锦瑟还是没能拗过沈北陌,想着赶紧将里衣脱下来烘干就能快些将衣裳还给郡主,便也不再矫情,赶紧拨开芦苇荡钻了进去。
烤干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篝火的温热,上身之后立刻就驱走了寒意,锦瑟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篝火对面的芦苇荡后传来了马蹄声,锦瑟起身上前去拨开苇草悄悄看了眼,夜色下,一队大楚的铁骑踏过潜水河滩,许是瞧见了火光,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过来。
贺霄近前拉住缰绳勒马,如此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夜晚逼近,即便他在五尺之外就停下了脚步,锦瑟也仍然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男人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片刻,锦瑟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穿的是郡主的衣服,赶紧开口解释道:“这个、是郡主体恤婢子体弱恩赐了衣裳。”
“郡主在哪?”贺霄的视线越过锦瑟往后看。
正好这时候沈北陌也自己从篝火边起了身,双臂环胸,端着一副冷淡面孔吐出两个字:“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