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鼻梁发酸,偷着抹了好几下眼睛,才亮晶晶地揖手禀报道:“末将等人幸不辱命,南邵天心湾天水湾在宋将军的带领下已尽数收回,缅军拔营撤退,全线大捷!”
贺霄原本心里就有所预期,此时听他这么说出口来,忍不住开怀大笑,拍着李恪的肩膀道:“这一仗干得真漂亮。”
李恪咧嘴笑着,一边又想起来往他身后去找沈北陌,却是没见着人,心里咯噔一下,当时那风大雨大的恶劣情形,能活一个贺霄都已是万幸,“二爷,就你一个人吗?”
贺霄见着他的表情就猜到了,宽慰地又再往他肩上捏了把,“她也没事,碰上个旧识,叙旧呢。”
李恪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跟沈北陌不对付,但也不希望如此不可思议的女人就这么命丧大海。
李恪此番是领着军务来的天水湾,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回,与贺霄约定了稍后晚些在此碰面,公事了了再一起同行回营,便带人匆匆离开了。
贺霄回到商船附近,本想将这大捷的好消息告诉沈北陌,却是发现她并未回来,还在水边的长亭里与那两位旧识畅聊着。
反正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贺霄也不急着催促,寻了处树荫暂歇。
结果等了又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那人都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
贺霄靠着树干,心里慢慢开始觉得有些打鼓。
她那位姓钟的副将既是一直都在天水湾外徘徊,那想必对战局的变化也是相当熟悉的,他不会不知道南邵此战胜了。
故土的燃眉之急得到缓解,他们几位故友又重逢在了这边关之外的地方,不论从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是沈北陌抽身离开的最佳时机。
而且若非这场突来的战役,她原本也是准备要走的。
这个念头冒上来之后,贺霄心里难免大起大落,捷报的喜悦被冲淡下来,他远远瞧了眼那尚在交谈中的三人,似乎隐约已能猜测出他们的谈话内容。
贺霄安静地看着,心情颇有几分沉重。
他之前原本也该是准备放她走的,可那时候的决心本就艰难不舍,耽搁这么许久,感情又比之前有了明显的进步,如今再想重新做出这样洒脱的决定,比上次还要更加艰难百倍。
又过了一会,亭子里的沈北陌似是聊完了,起身朝这边慢悠悠晃了过来。
贺霄盯着她由远及近,到跟前了才勉强扯出点笑意来,轻松道:“聊挺久的。”
“他话多。”沈北陌倒是神色平常,只是瞧见他表情的时候稍顿了顿,疑惑道:“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贺霄想笑说没事,但笑了笑后,后面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征战杀伐之人往往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他沉吟着顿了片刻,却还是无法藏住心事,“赫露莎。”
贺霄叫了她一声之后,淡笑着坦率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北陌微妙的扬眉,并未轻易接话,“什么怎么办。”
“好歹也算是有点过命的交情,这个时候就别装傻么,”贺霄轻声调侃着,然后慢慢道:“我是觉得吧,依着你的性子,不会再想回楚京里去当什么王妃的,就……原本这场战事也是意外,现在告一段落了,他们……”
贺霄下巴朝钟子柒与灵珑公主的方向扬了扬,“你们,是怎么商量的?”
“虽然我喜欢你吧,但是也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有一点你可以放心,那便是我不愿看你受憋闷受委屈。所以如果有了什么想法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对我来说的话,这种时候我情愿你直言,也别一声不吭悄悄消失。”
他说得恳切,沈北陌听完后顿了片刻,方才若有所思点着头,“我现在觉得当时若真是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也不见得真能赢得了你。”
这话说得不着调,贺霄酝酿起的那些正经认真的氛围给搅合了些,他笑说:“别打岔,我说真的。”
沈北陌歪了歪脑袋道:“你倒是把他们的想法给猜着了,诚然,或许现在正是我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反正京城里的那个王妃已经称病,有之前雪灾时候的救助,再加上这场战役的援手,南邵百姓对大楚的敌意原本也削弱不少,我这‘公主’存在的价值已算圆满,死遁的影响不大。”
“不过吧,”沈北陌话音一转,“我却觉得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贺霄的眉眼微微一跳,但也并未急着高兴,“我——”
“你等会,我知道你说什么,”沈北陌哈哈笑着打断他的话,调侃着道,“我可不会为你委屈我自己。”
“第一,天缅只是退兵,并未永除后患。”
“第二,神策军跟随我多年,如今收编大楚,分崩离析,被打散闲置各处,壮志难酬,我于心不忍。”
贺霄的神情安静下来,从这短短的几句话中,找到了新的希望。
“我是不会回去做什么劳什子王妃了,不过呢,我也确实有些新的思路要与你约法三章,本来准备回去看看战局再说来着,既然你这么心急,索性就先把话说开也行。”
沈北陌眼里有浅淡笑意,贺霄听到这,基本已经能大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他眼中的光重新亮起,有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期待:“你说,我听着。”
“第一,王妃病逝,我会以沈北陌的身份重回军营,我要重整神策军,至少在目前除了我,他们不会真心听从其他人的号令。虽然我也不知能做到什么份上,后面的我管不着,不过至少,将他们从被管制的泥淖中拉出来吧。”
沈北陌竖起两根手指,接着道:“还有第二点。”
“到时候倘若我想走,随时都能走,你不得加以阻拦。不过我要走谁也拦不住便是了。”
贺霄唇角彻底笑开:“当然,没问题。”
沈北陌跟着一道露出些笑意,动了动脖子,懒散道:“那就先这样说,走了。”
“来了。”
贺霄步履轻快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
正文完
第59章 番外(1)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沈北陌在大楚军营已有两年有余。
起初楚乾帝对这位前南邵名将也算颇为忌惮,但在大楚与天缅的这场持久战中,沈北陌功不可没, 一步步向楚乾帝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与诚意,神策军散落的部众也在她的一次次战功中慢慢齐聚。
原本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期的方向进展着, 结果这一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候, 一纸听封的诏书, 将她从边陲军营给召回了京城里。
入京这日, 一众将领骑着战马,沈北陌一身银红软甲, 头戴恶鬼面,那一头栗色长发束成高马尾, 挺拔纤长的身形英姿勃发,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神兵千机伞’的主人, 纷纷以惊艳的目光驻足仰望。
“那个就是沈北陌吧,听说她的伞会咬人,可邪门啦。”
“哈哈,你吃酒吃糊涂了吧,伞怎么会咬人?”
“真的!你看, 她马囊上挂的那个是什么, 乌黑乌黑的, 是千机伞吗?长得也不像伞呀。”
沈北陌此前在南邵的时候就已经声名远播了,这两年在大楚军营里更是招蜂引蝶, 起初来找她切磋比武的不在少数, 无一例外都被千机伞给折服, 于是乎在军营这种崇尚武力的地方,沈北陌靠着拳头给自己打出了相当不可忽视的地位来。
李恪骑马跟在后面, 见前面那女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样,忍不住拉着缰绳凑上前去,着急道:“诶,你真就这么进宫啊?你怎么看起来一点没在怕的。”
“怕什么?”沈北陌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
“怕什么?”李恪不可置信她的心怎么能这么大,“你是真不怕死啊,皇宫可不比军营,你耍耍混没人能摘你面具,那陛下要是命令你脱了这玩意,你还能抗旨不成?”
沈北陌轻笑道:“反正当初是贺霄向皇帝禀告嘉宁郡主病逝的,你二爷都没着急欺君之罪,你先急上了。”
李恪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实情的人,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正是因为这一个两个的都四平八稳,反倒是他这局外人从听到圣旨内容后就开始担心得睡不着觉。
沈北陌又睨了他一眼,这毛头小子这两年个头窜得快,身板在军营里操练得也是相当结实,之前二人身形还看不出太大差距,现在俨然明显是要比她壮上一圈了。
“行了,瞎操什么心,宣旨的那都是太监,再说要真万一被你们那陛下起了好奇心,我也有对策。”沈北陌有些好笑他这急性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轻薄的假面皮。
李恪的眼睛霎时间就给定住了,“这什么?”
他伸手想去拿,沈北陌却是只给看了一眼便收了回去,“去,别乱摸。”
“诶,这是不是那个什么易容术的面皮?这时武林里的的东西啊,你哪弄来的?”李恪还没看真切,眼巴巴地直往她胸前看,后知后觉道:“二爷给你弄的?好啊,怪不得你俩这么稳当。”
“你起开,骑马呢,别在这碍事。”
大楚皇宫比三年前中秋宫宴那时候没什么太大变化,沈北陌此番作为武将入宫,身上的武器行头都得在大内卸下暂存,太监将面圣的规矩都一一告知以后,瞧着她脸上那狰狞的恶鬼面,提醒道:“沈大人,您这面具,怕是得摘下来。”
“为何?”沈北陌反问。
“这面具瞧着戾气深重,戴到陛下面前,实在有失体统。”
沈北陌原本也是有所准备的,在哪揭下都一样,便也没为难这办事的公公。
结果她正欲取下恶鬼面的时候,楚乾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总管进到殿中来,一甩拂尘,含笑道:“还请沈大人在青云殿稍候,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特命御膳房先送了些果子点心过来。”
他身后的几个宫女将托盘放在了桌上,沈北陌扫了眼,揖手道:“谢陛下。”
大太监来传完了口信便又回御书房伺候去了,临走前还叮嘱了那小太监一句:“陛下说了,沈大人的家乡在草原上,部落里都有自个的习俗,无须摘取。”
沈北陌眉眼微微一动,楚乾帝特意派贴身太监来走这一遭,竟是为了这事。
她心中不禁颇有疑窦,怀疑会不会皇帝猜到了些什么,又再看了眼桌上的糕点。
若说下了什么不干净的进去,却也没让那太监盯着她吃进去。
沈北陌在青云殿里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没等来皇帝,却是等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小丫头片子。
这青云殿是历代天子接见有功之臣的场所,平日里没什么人,后院却是有一棵极大的斜云松,相当适合扎秋千,便成了菁雅公主十分喜爱玩耍之处。
三年时间过去,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头顶已能到沈北陌胸口,面若桃李,十分娇俏可爱。
小菁雅还在想着为什么桌上会有吃的,冷不丁才看见了殿里还有另一个人在,那是一个姿态挺拔的将军,即便卸了戎装,也能看出英挺。
她的视线慢慢往上,从那人指尖看到了肩膀,再往上便是一张狰狞的恶鬼面。
菁雅惊了惊,然后便看见那恶鬼面后有一双沉静熟悉的眼。
沈北陌手臂随意环着胸膛,见她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大约是见着生人害怕。
“哟,哪来的小孩。”沈北陌勾唇笑着,逗弄着叫了一声。
菁雅眼睛睁得大大,眨巴了两下,小心走近了两步,走得很慢,但又架不住想靠近的好奇心。
沈北陌微微扬起眉,也不想吓着她,站在那没动,然后便见这胆大的小姑娘一点点凑过来,歪着脑袋琢磨着,那双眼亮晶晶的,就盯着她的面具。
沈北陌的眼瞳是琥珀色的,透过面具孔露出来些许颜色,情绪戏谑轻松,也是觉得有趣,拿指背往她脸蛋上蹭了下,看她是不是真不怕。
但菁雅的注意力全在那张恶鬼面上,对沈北陌的触碰并无闪躲的反应,甚至伸出了一只白嫩小手,想尝试碰碰那张面具。
沈北陌还是没动,反正她恶鬼面下也贴了人皮面,什么时候摘下来也无所谓,况且她能看出来这小公主并不是对她的身份感兴趣,这小孩纯粹是对恶鬼面感兴趣。
菁雅仰着头,小手在上面摸了摸,正想抠下来的时候,外面太监高声通传道:“陛下有旨,宣,神策督军沈北陌,觐见。”
沈北陌将恶鬼面扶正,随手往菁雅的脑袋上点了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小孩,改日有空再给你玩。”
菁雅公主站在原地盯着她挺拔的背影,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自己被碰到的额头,看起来还颇有几分懵懵的。
青云主殿内,楚乾帝坐于主位之上,见着殿外一人飒踏而来,由远及近,跪在了殿中阶梯下,嗓音平稳,不卑不亢道:“臣,沈北陌,参见陛下。”
楚乾帝轻笑抬手:“沈卿免礼。”
沈北陌径自起身站直,然楚乾帝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外头便又有通传太监跪了进来:“陛下,疾风将军在殿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