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晌过去,主屋内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夜幕渐渐挪上天际,换出几点银白的星,明明暗暗照在窗楹,微光映出了男人拧起的剑眉。
床帘内传出一声轻哼,打破屋内的沉寂,陆迢掐断脑中其余念头,提灯朝床边走去。
还未走近,便又听到一声隐隐带着哭腔的“娘亲”。
里面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迢掀开绡帐,澄黄的烛光照进去,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秦霁做了好多噩梦,正抬着手背抹泪。一双乌瞳浸了水,长睫也被沾湿,眼角还挂着两滴没能擦干的泪花。
陆迢的胸口忽然疼了那么一下,没有缘由的疼。像是有生着棘刺的藤蔓,沿着上回刀刺的伤口一寸寸往深处蔓延。
陆迢洗了帕子给秦霁擦汗,她望着一旁矮了半截的灯烛,有些恍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一刻。”
秦霁眨了眨眼,她只是有些头晕,怎么睡了这么久?
陆迢顺手捋平她鬓边翘起的一缕碎发,“厨房里备了小菜,待会儿吃些,好不好?”
秦霁望他一眼,忍下想要问的话,点头。
“好。”
很快便有清淡滋补的汤盅送了过来,食盒里并放着五碟清鲜小菜。秦霁草草吃过,便去洗漱了一番。
再回到床上,已是丑时。
陆迢眼见她又要躺下,捏住了她手上的被子,不让人掉下去。
“秦霁。”
“嗯?”秦霁的眼皮一沉一沉。
陆迢捧起她的脸,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秦霁说完这句话,再醒的时候,是九月的最后一日。
第092章 (19页后新加内容~)
“大爷,试出来了,这是几年前番邦传来的禁药,一滴露。”司巳捏着药瓶,面色凝重。
一滴露无色无味,服下的人会如常睡着,被发现死去的往往要到隔日清晨叶片上凝出露滴的时候,故以此为名。
早些年前,为禁这毒药,各地都抓了不少番邦人进大牢。如今便是有钱,想再找瓶一滴露也并非易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老爷竟然狠到这个地步。
陆迢无甚反应,执盏抿了口茶,“那孩子现在何处?”
说起孩子,司未更为不忿,“老爷将他们从扬州带了出来,现下落脚在丰州。”
这不是在金陵对岸望着大爷腾位置么?
又是丰州。
陆迢指腹抵着茶盏的杯沿转了一圈,心思不在其上,漫不经心吩咐:
“叫伶人不必再等,趁陆奉回去之前会会他的外室。”
“是,大爷。”
司巳退出房中,竹阁重新归于安静,晚风吹进时,半开的隔门缓缓摇动,发出了慢而长的一声吱——
陆迢掷下茶盏,缓步进到里间。
金陵排的上号的大夫都叫来看过,昨日才寻到一个老者说他十余年前遇到过相似的病症。
“当年金陵有个秦通判,他夫人多病之身,生下的千金自幼也有这样的弱症,好在打小他们就把孩子精心养着。后来到了生病的年纪,也只是昏昏不醒,气盈体微。这样的脉象少见,不想我还能碰到一回。”
他说是按着十余年前的法子,开了药方,又取出一排银针,换到了秦霁手上。
陆迢现下想起仍觉心窒。
原来她要好好长大,是这样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拨步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羽睫漆黑,肤如白玉,呼吸匀且轻,与寻常睡着的模样一般无二。
脸色要比前几日红润些许。
陆迢俯身在秦霁腮畔亲了亲,感到有绵暖的呼吸轻拂过颊侧,才觉出片刻安心。
暮秋的云,一重比一重暗,残阳从云层漏隙中落下,照得人心里灰濛濛一片。
晚间,东街发生一起要案,涉及几位在金陵身居要职的官员。汪原无法,只好派人来找陆迢。
马车辘辘驶往应天府,停下的时候,犹能听见里面喧嚷。
公堂上三拨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中间夹着一个汪原,插不进话不说,还接了一脸的唾沫。
差役看不过去,高声喊道:“知府大人来了!”
一群人边吵边回头,不想真见到了陆迢。
他身着玄色镂云纹长袍,长身玉立,俊面阴沉,眸底凝着一层冷霜。
只将这里的人望上一眼,公堂中便静了下来,挤做一团的人群迅速分成两边,脸上佯装出正经的神色。
汪原松了一口气,将他们领去门房。一个时辰过去,关的关,押的押,终于将这帮不速之客打发走。
汪原抹了把脸,仰靠在椅背,叹道:
“多亏陆大人还肯记得我。今日下值他们都走得快,我不过晚了一刻钟就碰上此事,一天死两个,真是冤孽。”
陆迢冷嗤一声,“你还有晚下值的时候?”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汪原坐直身子,拍拍桌上的两堆案卷。“朝廷要查近三年的大案,我在卷宗库翻翻找找,好不容易将这些找了出来。”
案卷边上放着一张诉状,纸张陈旧泛黄。
诉状右下,原告人处写着“声声”二字,一笔一划都极为笔直,字迹分明没见过,陆迢却看出几分熟悉。
汪原见他顿在原处,笑着卖关子,“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份卷宗,被告的还是那位古板著称的秦御史,你可知为何?”
陆迢半个眼风也没给他,提步出了应天府。
那个写话本子的叫过她声声。
笙笙,生生,声声。
她是声声。
回到榴园,已是亥时,正是秦霁服药的时辰,绿绣出了竹阁,去小厨房取药。
一只灯笼从廊下经过,陆迢移眸望向灯烛亮起的那间屋子。
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才跨进门,就听到清脆一声裂响。
绕进屏风内,便看见昏睡了五日的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正斜靠在床边。
秦霁不仅靠在床头,两只手也撑在被褥上,不然就要滑下去。
她垂首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心头有些堵得慌。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不知为何,现下却使不上半点力气,连茶盏也端不起来。
碎在地上的瓷盏又响了一声,银镂云纹皂靴闯入视野当中。
秦霁缓缓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沉的丹凤眼。
陆迢又走近一步,地上碎瓷被踩响,他这才有所发现地低头去看。
薄唇稍抿一瞬,陆迢折身离开。
秦霁又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水,心微微揪了起来。
在陆迢没出门前,她其实模模糊糊醒过一回,只是睁不开眼而已。
他和别人说的话,秦霁都听见了。
她听说过,一滴露药性极为猛烈,是喝下后没有生还余地的禁药。
陆迢知道她收下此物,又会如何待她?
他从不是心软心善之人,那日在船上,陆迢前一刻还在应和那人说话,转眼就将其变成了一具尸体。
后来他把自己揪出时,也带了一股杀意。
捅陆迢一次可以被宽宥,如今又这样稀里糊涂被发现第二次,这个人……还会放过自己么?
她拿不准主意,但并不想死。
脚步声走近,秦霁虚虚攥起拳,柔软的锦被在她手中皱了一小团。
这次抬头,看到的是一杯水。
秦霁一怔,想起他先前与人说的话,一时动也不敢动了。
她摇摇头,一张口,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陆迢在床边坐下,将杯盏递到她唇边,“先喝水,我就在这儿。”
原本低沉的声音被有意放轻,不知从何处多出一两分温和。
他要对付她,不必费这样的功夫。
秦霁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陆迢的手掌仍托在茶盏底下,她扶着盏侧,小口小口喝了半盏下去。
指尖轻轻往外推动,陆迢会意,将茶盏放去一边,“饿不饿?”
秦霁点点头,拉住他的衣袖,“现在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