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的时候已是夜半,可醒过来四周还点着烛火。
“巳时三刻。”陆迢摸摸她的头发,“你睡了很久。”
秦霁喝过清鲜小粥,喝过药,又好好洗漱了一番。
折腾下来,已经到了丑时,竹阁内的灯火还亮着。
两人都坐在榻上,陆迢侧着身给她绞头发。
秦霁耐心等了许久,问道:“擦干了么?”
她问过好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
陆迢每次的回答都是没有。
问到最后一遍,连“没有”也不再管用,她闭着眼,额头一点一点,还是栽进他的胸口。
秦霁又睡着了。
整整一个月,她只醒了四五回,有时隔上两日,有时隔上五日,最长的时候隔了半个月才醒。
仍是先前的老大夫,他日日来给秦霁诊脉,在秦霁睡到第十四天的时候眉心皱出了五条竖纹。
他转瞬就发现陆迢的脸色更不好看,平日还有两分客气的年轻人,此时的眉宇间尽是不讲情理的冷肃。
老大夫心里一抖擞,转望向旁边坐着的五个大夫并一个太医,几人眼神交接过一番后,老大夫站了起来。
“世子,按说这位姑娘的脉弦虽涩,先天于体魄便有不足,但显见这些年是好生调理过的,也颇有成效。
姑娘平日休息得或许比常人要多,容易乏累,但远远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赵望叹了口气,厉声道:“诸位大夫,我们大爷请你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官话。”
“是……是,那老夫便……实话实说。”老大夫觑了陆迢一眼,低下头,“照老夫看来,姑娘她迟迟不醒,许是生了心病。”
“心病?”
“是。”老大夫的声音很是笃定。
“或是怕什么,或是厌什么,宁肯睡着也不肯醒。姑娘这种病,其实要在醒时治最为有效,奈何她醒的时辰太短,世子不如下次寻点什么诱引叫姑娘睡迟一些。”
陆迢一顿,良久的沉默过后,他进了里间。
“赵望,送几位大夫出去。”
*
夜至,竹阁静谧非常。
陆迢换上新烛,拾起玉筷,碗中蘸过温水,在秦霁唇上轻点。
似在绘丹青,薄薄的唇瓣经水浸后,重新变得粉润。
他盯着她的眼睫看了许久,心中了然,那大夫所言未必是假。
他是在醉春楼把她领回来的,那里是男人的销魂地,可于女子而言,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噩梦窟。
秦霁在那里的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从没提过。
在一处许久,陆迢还从未听秦霁抱怨什么。她不是没受过委屈,只是从不摆出来让人知道。
便说他自己,当初对她也没安好心,不是么?
想起她刚来时娇娇怯怯,他却真拿她当成一个花娘对待。
胸口一阵阵的酸涩漫出,生平第一次,陆迢品出了后悔二字是何滋味。
尴尬,无地自容,钦慕,思念,后悔。
这些有意无意体会到的滋味,都只与她一人相干。
酸涩漫至唇齿,陆迢俯身,在她软腮上轻轻咬了一口。
*
天边灰云密布,不一会儿,长廊的挂帘被急风吹起,沉闷地拍在廊柱上。
秦霁醒时,外面在下大雨。
拨步床内昏昏暗暗,隔着床帐,只能瞧见外边灰濛濛的亮。
秦霁才掀开被子,候在外边的绿绣便察觉有动静,即刻撩起床帐。
她欸了声,露出笑脸,“姑娘,你可算醒了。”
绿绣忙端来温水,秦霁慢慢喝着,一盏温水在手中见了底。
绿绣接走茶盏,秦霁瞧见她衣袖里的一层复衣,问道:“今日是哪一日?”
自己睡前绿绣穿的还是秋衫,醒后怎么换上了冬衣?
绿绣取来一旁挂着的狐裘替她披上,“十一月初,今日正好是大雪呢,姑娘。”
寒风不断扑打窗棂,秦霁去了榻上坐着。
这次她竟然睡了一旬半,
一碗新熬的苦药很快被端进竹阁,秦霁和这碗药僵持了许久,第一回 伸出指尖将它推远。
“我不想喝。”
绿绣细声劝慰:“可是姑娘还病着,喝了药才会好起来。”
秦霁摇头。
喝了药才会好起来,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她说。
以前生病时,她的身边有爹爹娘亲,还有秦霄,所有人都对她甜言蜜语,秦霁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呢?
久病不止消耗精力,也消耗她的心情。窗外雨幕潇潇,秦霁又问了一遍自己。
喝完药真的会好么?
她不知道。
绿绣正摇摆不定,不知还要不要再劝,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人影,忙起身行礼。
“大爷。”绿绣转首看向那碗药汁,欲言又止。
陆迢道:“你出去,把喊来的大夫也请回去。”
竹阁内只剩下秦霁与他。
陆迢刚刚下值,还穿着朱红的官服,肩头后背都被雨淋湿了不少,身上披着一层发冷的湿意。
他脸上也淋到了斜飘的水珠,乍一瞧还有几分狼狈。
陆迢自己却不觉得,他没走近,而是折步去了里间放箱奁的地方,随口道:“不想就先别喝。”
回来时,这人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腰间束着青玉革带,不见先时的狼狈。
陆迢在秦霁身旁坐下,她神色仍是恹恹,甚而又开始犯困。
他侧首,“你知不知道,秦——你父亲被发配去了岭东军台?”
秦霁不答话,脸上的困意却扫了个干净。
她知道这个地方,李思言之前告诉过她。
可是岭东太远,沿路的官兵也多,她一无所有,贸然前去只是徒招麻烦。
陆迢捏捏她的耳珠,柔声问道:“岭东地苦,冬日湿寒,想不想给他送一些东西?”
秦霁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杏眸一瞬乌亮。
“真的么?”
“不骗你,但是——”陆迢轻笑一声,指腹点住她快要耷拉下去的唇角。
“但是你明日得起来,睡过就作罢。”
秦霁想了想,这个不算为难。
“好。”她点头,似有一缕春风拂过,将她的眼角眉梢吹弯稍许。
秦霁在笑。
陆迢骤然发觉,她很久没笑过了。
从去济州的路上开始,直到今日已经两月有余,他才见她真心笑了这一回。
陆迢怔神的时候,秦霁躲开他下了榻。
“我去喝药。”
晴蓝的裙摆翩跹经过身侧,只留下一缕掺着药味的淡香。
陆迢折身看向床上,确认那里没躺人后吐出一口气,连日悬在心头的巨石在此刻终于落地。
不是做梦,她真的醒了。
夜间雨停,竹阁窗纸上现出了两道人影。
秦霁住的最久的地方是京城,她没去过岭东,对那里所知甚少。
翻完地方图志,她瞥向对面的陆迢,极为难得地和他搭起了话。
“岭东的冬天,有京城那样冷么?”
“比不上京城,却也不好过。岭东是南边雪最多的地方,严风可截人耳。”
秦霁继续问下去,陆迢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一句一句为他解答。
两人熬到夜深,秦霁的眼皮又在一点点往下坠。她勉力挤出一丝清醒,问陆迢,“明日我能出去采买东西,对么?”
“能。”陆迢颔首答应,“只是你要记得醒。”
秦霁记着他的承诺,梦里也是。不知多久过去,她恍惚听见陆迢的声音就在耳边,挣扎许久,最后被陆迢扒开眼皮才算醒了过来。
她有些着急,“现在是哪天?我晚了么?”
“不晚。”陆迢唇边扬起一抹笑,摸摸她的头,“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