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本就不信自己,这时只怕更要躲着了。
舌尖抵着上颚打转,陆迢一边琢磨找补的办法,一边垂首去寻她的眼睛。
目光相连,秦霁躲闪不及,眸中那抹慌乱被陆迢收入眼底。
她想起来了?
陆迢很快便否定这个念头,倘若真想起来,绝不会有今夜她与自己安然坐在一处,甚至还关心了一句。
在他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秦霁起了身,“怎么上去?”
洞外八丈,两个人影伏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司午侧过脸,看向对面的赵望,“咱们是不是该过去了?”
他从金陵取了东西回来,赶着去见大爷,不想先在这儿遇上赵望,这厢也不下去救人,光在洞外守着,一直到现在。
赵望拍拍司午的肩,“耐心等着便是,大爷醒了哪里还用得上咱们。”
他眼见大爷在姑娘院外守了三日,整天昼伏夜出,好不容易能和姑娘有这样一段独处的时候,这时候过去把人捞出来,不是缺心眼么?
司午没这么笨,“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此次回来我有要事得回复大爷,耽搁不得。”
赵望不以为意,“还能有什么事比得过姑娘?你也不分分清楚。”
司午回忆起这次途中所遇之人,心道未必就不要紧了,他摇摇头,“也罢,我等大爷出来。”
两人说完话,重新把耳朵贴回地面,不出一刻,同时抬头望向彼此。
“有人来了。”
笃笃马蹄和匆乱的脚步声穿过厚重的土壤,洞底听上去更为明显。
秦霁踩在陆迢肩上,才露出头,便看见远处密密麻麻亮起的火把。林间一片漆黑,这些红色的光点高高低低,像是一张网,不断在朝这边逼近。
这个时候,只会是何家的人。
秦霁扒在洞壁,只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用力往上爬。
俄而,她手上的力气像是被人卸下,掌心只能扒住一团空气。
陆迢察觉到这片刻犹豫,小臂横在她膝窝,把人接在怀里慢慢放下来。
“出不去了,何姑娘。”
用不着他说,秦霁自己知道。就算能出去也跑不了多远,那些人很快能追上来。
她心里憋着气,“你跟我一路,就为了现在来添堵?”
“并非如此,我是来帮你的。”知她现在难过,陆迢语气放缓,继续道:
“燕王底下的人挑中你去王府,又以何晟为要挟,何老太太不敢不应。你这一走,何家必然有大麻烦。可你不走,便要去燕王府那种脏地方。”
秦霁不说话,只攥紧了手心。
陆迢看见,牵起她的手腕,轻轻掰开几根纤长的指头。她才扒完洞壁,手上还黏着好些沙。
陆迢抽出帕子正要给她擦去,蓦地想起什么,抬起头,秦霁已经蹙了眉。
他把帕子放进她手心,克制放下手,不再有其它动作。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霁接过话,“办法呢?”
“他们只能找未婚女子。”陆迢低声道:“你可以先和我成亲。”
秦霁抬眸,在她开口之前,陆迢补充道:“是假成亲。”
快到秦霁险些没听清。
陆迢继续道:“我这里有一张盖了契的婚书,婚期在几日之后,你若愿意,便写你的名字。有了名目,何家只需将这婚书给那亲信看过,再赔上些钱财,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届时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不会拦。”
说了许多,却不提他自己要什么。秦霁还在疑惑,洞顶先来了两个人。
“姑娘。”赵望和司午先跟她打了个招呼,接着看向陆迢,“大爷,那边——”
不必把话说完,他们迅速从陆迢的冷脸里得出答案,前脚赶后脚离开了此地。
秦霁和陆迢从陷阱出去,何家的人将将赶到附近,把他们围了起来。
为首的管家顾不得惊讶,上前对秦霁摆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府罢,老太太知道您出来抓兔子,心里正着急呢。”
秦霁默然,少顷,她应了声“好”
见没有闹出争执,管家松了一大口气。他抬袖抹去额上的汗,却没发现秦霁说话时望着的是另一个人。
一回何府,秦霁便被牢牢看了起来,屋子里间外间都有人守着,原先服侍她的采莲换成了另外一个侍女,还被告知每日往老太太那儿的请安也给免了。
秦霁没有多大反应,一切都如平常。
不是内心真有多平静,而是不习惯把内里的不安展示出来。
她想起自己上马车的时候,陆迢也被这帮人一并“请”回何府。
回程路上,他要了马,一路陪在自己那辆马车的旁边。秦霁一次也未往外看,却听见他低声说不必担心,一切有他。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依旧是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乱麻,理也理不清。秦霁一早便知这人是团谜云,原本离他远远的,现在却不得不靠近他了。
*
陆迢那边,何家人一时拿他没有办法,这人不止是生意上的大主顾,身边那些带了功夫的侍卫更是不简单。
只客气地说请他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到正堂一叙。
回到何家的客房,司午递上这次去金陵取回来的东西。
一封厚厚的信笺,里面是一纸盖了契的婚书。
上面的名字空着,年月也空着,陆迢当初被欢喜冲昏头,什么都想着要预备下来,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用上。
他再看见这张婚书,恍若隔世。
司午又道:“大爷,松书还给了我一个包袱,里面说是衣裳。”
陆迢瞥了眼,“放着罢。”他继续去看那封崭新的,曾以为再也用不上的婚书。
每一句盟誓都在眼底过了一遍,抬起头,司午还站在面前,一双眼睛偷偷窥探着他的神情。
陆迢拧眉,“还有何事?”
司午拱手,神色颇为为难,“属下这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秦小公子。明日,他们应当就会踏上黎州的地界。”
是还在水上的时候,司午的船与另一辆蓬船擦身而过,对面船舷上站着个清朗少年,眼睛自带笑意,望过去舒服极了。
还没看上两眼,司午便亲眼目睹这少年的东西掉进水中,少年不会水,在船上干着急。司午于是跳了下去,后来被人盛情邀进船舱。
少年打扮普通,举止却热情有礼,不似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且他的神貌,也总让司午觉得似曾相识。
暗卫都有的本事,司午不动声色试探过后,猜出了秦霄的真实身份。他继续道:“秦小公子与另一中年男子同行,他虽未明说,可依属下看,小公子多半得了什么消息,是过来找姑娘的。”
陆迢捏着婚书,指节僵停一瞬,“下去罢,放你歇息五日。”
翌日清早。
陆迢去了正堂见何老太太,何晟还没动身,一道在正堂里等着他。
这二人没好脸色,陆迢态度亦是平平。
他这次来不为磋商,只是一场简单的告知。
“她不叫何雨,你们三年前把她拐走,现在又想将她卖出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迢呷了一口茶,心内火气难消。
有多少人都等着她,他们却把她拖在这种地方,欺负秦霁好性,还妄想借恩义的名头压住她?
若不是为了叫秦霁心里好过,他根本不会有这样久的好脾气,还来替他们家考虑后路。
堂中站着一排暗卫,何老太太面色铁青,何晟沉着脸,站在老太太身前。
“表妹当年奄奄一息,若非我祖母礼佛途中遇见,把她救下来,她哪里还能活到现在?陆先生今日这话未免太过咄咄逼人,我们救人还救错了不成?”
救人?
当初他的人手一夜之间把金陵都翻了一遍,若不是有意相瞒,他根本不会错过秦霁,错过这三年。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陆迢不愿再浪费时间。
“她只能跟我走,你们若想在燕王底下好过,便拿上这纸婚书,后日高高兴兴送她出嫁,燕王的人我来打点。若是还有话想说,我今日便带她离开,你们告状还是报官,悉听尊便。”
陆迢点了两张纸放在桌上,拂袖出门。
侍卫跟着散去,赵望留在最后,拿起桌上那两张纸,双手递至对面。
“老太太照顾了我们姑娘三年,苦劳不少。这里面还有在大通票号存了三千两银子,这份存票权作姑娘此次出嫁的聘礼。另外,我们同何氏药铺两年药材的买卖契也都算数。大爷他说话虽不好听,但好处都是实实在在,还望二位好好掂量。”
祖孙望着那张三千两的存票,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去。
*
秦霁不知陆迢究竟做了什么,一日的时间都没到,那些看着她的人便撤出了院子。
当日下晌,便有一套崭新的婚服送到房中,还配了齐全的冠钗珠饰。
按说她的婚事应该很简单。因婚书是假的,时间大约是今日才填上。纳采,问名,纳吉……六礼省去了五礼,只当以前有过,她与陆迢,只走迎亲这一礼。
秦霁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送来的这些东西一样比一样正式。
隔天晚上,她又在院墙边上见到陆迢。
他已经搬出何府,在几条街外新赁了一间宅子,两人要见面还有些费事。
秦霁仰着脑袋看他,“这些都是假的,对么?”
陆迢沉默了会儿,回答时语气半真半假,“倘若是真的呢?”
倘若是真的,她会答应么?
对视半晌,秦霁没答这话,扬起唇角回了一个浅笑。
第三日,是陆迢上门迎亲的日子。
黎州地小,六抬喜轿便能挤得街道通行不畅,只好又放下一抬。
起轿时,欢庆的笙歌铺延十里,布满了整条街。陆迢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容貌俊朗,英姿琅然,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