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两条街,拐过最后一道弯,停在了何府门前。
偌大的门庭,却像是生搬到这条街来的一般,冷冷清清的氛围与周遭格格不入,怎么都不像是要嫁人的。
凭身上的喜服再红,也盖不去陆迢阴沉的面色。
守在大门外的管家颤颤巍巍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先生,先生息怒。我们小姐她……她”
第112章
不大宽敞的山道上,一辆马车轧着道旁的杂草驶过。
秦霁半靠在车厢,眉心微颦,额心敷着一条热帕。半晌过去,疼痛稍缓,脑中也不似刚才一团乱絮,她才侧首瞥向自己身侧穿着桃粉裙衫的人。
从刚刚醒过来,他就抱着她的手在哭。头上扎着双丫髻,哭起来上面的珠串跟着一晃一晃。
若不听这粗犷的哭声,还真像个伤心的小丫头。
秦霁伸出一根细长的指头戳他脑门,“别哭了,好吵。”
少年抱着她的手哽咽,“姐姐,这三年……我真的好想你。他们都说你……你……”
秦霄一想到那个字,差点又哭出声,“姐姐,那托盘是不是砸疼你了?”
他来了黎州三日,前日在一个失意男子身后捡到一封信笺,认出上面的字迹与秦霁相仿,又打听到那个男子是何氏药铺的公子,说是告假的日子过了,两日后家中表妹的亲事都不能留下来。
秦霄登时眉心一跳,写信之人在纸上称呼的不正是表哥?
何家外面有人守着,秦霄琢磨两天,让扶风在墙头接应,自己扮成府上的侍女在今早混了进去。
他端着漆木托盘,托盘上是缀满珠饰凤冠珠饰,得两手才能拿稳。这样沉的托盘,就在他走到里间穿着大红嫁衣的人身后,撞见妆镜中那张美人脸时,落了下去。
秦霁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手被抱得发麻,动了动,秦霄咽声,慢慢抬起头。
“姐姐?”
视野中忽然盈满少年的脸,他面像打翻了脂粉铺,之前涂的脂粉被泪光冲散,横流在端正的五官周围,
秦霁没忍住笑了声,这一笑,头疼好了些。从远到近,脑中的一团乱絮渐渐清晰,变成一条条形迹分明的线。
她慢慢念出少年名字,“秦霄?”
秦霄止住哽咽,要揉眼睛。秦霁挡住了,拾起一边的帕子给他擦脸,浮腻的脂粉抹到帕上,少年原本的容貌显现出来。
三年不见,他眉眼间褪去了分别时的稚气,肤色也比那时沉,多出几分男子才有的英气。
好像大变了模样,可只要看见,秦霁又能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弟弟。
她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自己擦,我衣裳都被你哭脏了。”
秦霄揉着眼睛撇嘴,道:“我垫了帕子,不会弄脏,不信姐姐自己瞧。”
他垂首去提秦霁的袖口,双丫髻上挂着的流苏摇了摇,慢慢停下摆动。
秦霁与他一同垂首,看到了自己被提起来的广袖,他哭的小心,的确没弄脏。
大红的杭绸广袖,上面用金线绣着朵朵缠绕的并蒂花,缭乱人眼。
秦霁一怔,才想起自己原本还有一桩婚事。撩起车帘,外面是僻静的山野,不见有人。
“我从何家出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时辰。”
外面驾车的是扶风,半回过身道:“小姐,这截山路快走完,前面是一个路口,过了那儿,咱们又能回到小路,两个时辰便能上船。”
秦霁思量少顷,“再赶快一些,我已经好多了,回去要紧。”
“是,小姐。”扶风听出她语气里的隐忧,赶着马车又快了些。
车辕辚辚往前,暮秋的山景从车轩一幕幕轮换而过,秦霁收紧掌心,攥住了嫁衣的丝织裙边。
陆迢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让她费解。
三年过去,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么?今日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右肩被安抚似的拍了拍,秦霁扭过头,秦霄在对她笑,微沉肤色底下亮出一口白牙。
“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秦霁也没害怕,只是想不通,她倾身扶正少年发髻上的银钗,眼眸弯弯。
“知道了,好妹妹。”
马车从一条小巷钻进主街,混在周遭的车马人流之中,顺利驶过路口,上了一条山路。
原本好好驶着,扶风忽然喊道:“公子小姐坐稳了!”话音落地,车厢猛地一晃,朝前陡然快了起来。
秦霄脸色一变,撩开车帘往后回看,后面是一队侍卫,约莫十余人,各个腰间都挎着长刀,纵马追在后面。
笃笃马蹄声越逼越近,马车眼看就要落了下风,秦霄坐回来,急道:“姐姐,马车跑不过他们,我们换下衣裳,扶风哥哥护着你乘马先走。”
扶风在外头也觉出不好,拔剑要砍断马车上的栓绳,“小姐公子,你们骑这匹马先走,我拦住他们。”
这两人前话赶着后话,说完各自就要动作,秦霁一面按住秦霄半解的裙衫,一面道:“扶风,你只如先前赶车即可,慢一些,我头快晃晕了。”
“可后面那些人都是……” 扶风尚有犹疑,然而对上身后明亮的眼睛,他改了口。
“好”
车厢里,秦霄重新系上裙带,“姐姐,我看见后面骑马的人里有一个穿着喜服,他是个讲理的人么?可会放你走?”
虽说爹爹现在官复原职,拐带官家女子按律法可判重罪,可他们现在远在黎州,势单力薄,这帮人若是不守王法,吃亏的总是他们。
秦霄想了想,又说:“若是他们非要带姐姐走也不怕,我跟你一起,让扶风哥哥去搬救兵。”
秦霁托腮,还未答一字,两侧便踏过阵阵马蹄。接连几处吁声过后,他们的马车被团团围住,停了下来。
扶风紧盯着面前那身穿喜服的男子,见他还要走近,蹭一声拔出腰间长剑直指过去。
剑鞘抽空的瞬间,周围声声清脆的剑鸣紧跟而上,扶风颈侧围上了一圈刃光,手上剑锋却是一寸未退,依旧指着对面。
陆迢从始至终只看着马车,脚步未停,丝毫未有避让之意。
剑刃离他越来越近,赵望见状,剑锋直接贴上扶风脖颈,厉声警告,“把剑放下!”
扶风置若罔闻,手上迸出的青筋透出杀气。
“住手。”剑拔弩张之时,车厢一道女声传出,青布帘子跟着动了动。
陆迢抬手,一众侍卫收剑入鞘,往后退开十数步,背过身去。扶风怕误伤身后之人,也收了剑。
青布帘打里边掀开,陆迢望过去,却见下来的人头顶双丫髻,一身桃粉撒花褶间裙,抬起脸却是与这一身娇俏全然违和的沉色面庞。
秦霄不曾见过陆迢,也不知这人就是秦霁刚刚问起的陆大人。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拧起了眉,一时不放心把秦霁一人留在马车上。
身后传来轻声催促,秦霄无奈,走到陆迢跟前,合手行礼,“大人,我姐姐请你上去说话。”
穿着打扮虽然古怪,但举止斯文端正,是个风度少年。
陆迢颔首,与他错身之时,蓦地听这少年咬牙说道:“不许对我姐姐放肆。”
陆迢侧首,才发现他眼睛有些肿,应是哭过一场。并不应这话,只淡淡收回视线,撩开车帘。
秦霁端坐在里面等他。
她今日一早便被拉起来打扮,换上了繁复的喜服,又是画眉,又是上胭脂。打扮出来的人儿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姣好脸蛋被未簪钗冠的一头乌发衬着,越发惹人心意频动。
早在榴园,陆迢便想过秦霁穿嫁衣的模样,然而想了那么多回,都不及今日一见。
对上那双眼睛,只片刻,陆迢便知她记起来了。
他明知今日一切都是假的,也知他弟弟找来了黎州,可在何府外听说她不见了,心内依旧急如火烧。
陆迢心里终是存着一丝侥幸,想趁秦霁失忆换一个合适的开始,可还是差了一步。
她记起来了。
秦霁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回头。今日追到这里,已经失了分寸。
他怔在原处,久久没动,秦霁抬手替他掀起帘子,陆迢才回神上了马车。
他与她相对而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如哽住,无从说起。
秦霁放下车帘,想这人应是追了一路,身上的喜服多出道道皱褶,额上挂着层层细汗,陆迢少有这样不体面的时候。
她新取一条干净帕子,叠起一角替他擦汗。
秦霁的动作轻柔,擦的也仔细,绸帕点在额头,像被猫尾轻轻扫过,还带着她袖角的浅香。
他们离得很近,陆迢抬眼就能看见她细密的长睫往上卷起。她擦完将要坐回,他握住她的手腕。
“秦霁。”
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透着低哑的磁性,像被沙砾磨碾过一番,乍一听,带了恳求的意味。
求什么呢?
手里的帕子落了下去,秦霁攥紧拳心,默默看着他。短暂一阵对视,陆迢松了手。
秦霁在他对面坐下,唇角翘起一个浅笑,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嫁给你了。”
穿着喜服的姑娘眼波似水,一如当日情意绵绵送他出门的时候。可说出来的话偏偏无比扎心,跟淬过毒似的。
陆迢嗤了声,暗嘲自己不自量力,什么都没准备就来接她的刀子。
“今日本也不能当真。”他佯作轻松无事的口吻,“现在要回去了?”
“嗯。”
“黎州离京城太远,你们姐弟上路多有不便,过几日我送你们。”
“不必。”秦霁应得很快。“陆迢,有些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被拒绝完全在意料之中,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说。”
“听秦霄说你高升了,现住在京城。那我们以后——”
听她提起以后,陆迢一顿,抬起眼皮。秦霁也顿在这里,渐渐敛起眸中笑意,再抬眸时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