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铺开了好几卷画,每卷都是不同的花。
秦霁沉吟小会儿,指着中间那副,“桃花如何?这花小,适合初初学画的人拿来练笔。你先学会了这个,再画其它的花,也容易些。”
“好好好好好!”环儿连连点头,高兴地只差蹦起来了。
她将剩下的画轴卷好,放回去时照着数目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是对不上。回到桌边找了一圈后,环儿苦了脸,“夫人,我好像弄丢了你一张画,明明就在这儿拿的。”
“过两日再看看罢。”
到了傍晚,房门被人敲响,是个束着马尾的女子。紫荷紧张地挡在门口,不敢放人进去,然而对方下一刻便抬起了手,紫荷捂住脸闪身一躲——
司未绕开她,对屋子里的秦霁招手,“夫人!”这个称呼是赵望新教她的,喊起来非常顺口。
“司未?”秦霁吩咐紫荷去厨房招呼一声,一面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次来问赵望取东西的,这小子老是拖,顺道来看看夫人。”司未说话时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时隔三年,当初殒身火海的夫人竟然出现在京城,还与大爷做成了真夫妻。只看当初,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日。
司未在偏厅大快朵颐一顿,到了夜里,她摸出来与赵望在外院的树墩子下面说话。
她捡起根树杈子戳他手肘,“你快说说,姑娘和大爷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
司未又重重戳了他一下,“知道话长还说废话。”
她扔了树杈,拍拍衣摆,面上带了向往的神情,“望子,你说大爷和姑娘,算不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赵望想了想回京这些日子,觉得换成有志者所谋必成更为妥当。
他不说话,先是看向左边,然后转头看向右边。
司未跟着转了转头,什么也没看明白。道:“其实我觉得,姑娘对大爷并不是一点也不动心的,你知道么,以前在济州的时候,姑娘说过,她记得大爷的恩情。恩情恩情,说到最后还是情。”
赵望鄙夷地瞥她一眼。什么是情呢?
这么久了,他一直跟在大爷身边,看得比谁都清楚。
“恩就是恩,不过……” 赵望抬头望天,这样的话他好像也曾听过。“姑娘在金陵的时候,好像也说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一墙之隔,陆迢靠在树下,手中捏着随手折下一枝的苦楝果。
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于她有恩的是谁?
无需费神,陆迢眨眼间想起了秦霁那把趁手的短匕。
几颗黄透的苦楝果落进手心,未几,墙外聊得起兴的两人同时捂住脑袋哎呦一声。
正房,秦霁已睡下了。陆迢今日回得晚,她没有等他。
房里还留着一盏灯,陆迢轻步走进,去了案前处理剩下的机要。
烛灯渐暗,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慢下来。
陆迢合上奏本,提灯站起,目光忽而对面书案下的一卷画轴绊住,系在画轴的鸢色绸带落在一边。
这是她在金陵画的画。
陆迢弯身去拾,许是心不在焉,他才碰到,那副画卷便滚开了一半。
上面画的是一副人像,他曾瞥过短短一眼。
指尖稍顿,陆迢拾起,展开画卷的后半副。
那时只看上一眼,秦霁便匆匆把它收起,他只看出此人身形与自己相似。
今日看来,他想得倒也不错,画中人的身形确与自己相似,也仅是相似而已。
这不是他。
画中人穿乌甲胄,佩扁腰封,是禁卫军指挥使的装扮。
握住画轴上的手指修长如竹节,此刻渐渐收紧,压白了指腹。
从那时便是此人。
她到现在也没忘。
两口箱子里装的东西满满当当,她偏偏要将这副画挑出来。
心口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过,此时便是想自欺也难。
烛芯燃到尽头,微弱的嗤啦声后,眼前一切湮于黑暗。
这几日,陆迢早出晚归,晚上只叫人带信让秦霁自己用晚饭。其实不必他叫人来说,她也会这样做的。
她的小纸铺最近生意很忙,偏掌柜的生了病要告假。事情多了许多,秦霁根本没有时间回去。
这天环儿与她一道晚归,进正房时陆迢也在。
前几日他回来的分明要比她晚上许多,即便早了,人也会留在书房,今日像是刻意在等她。
环儿是个没心眼的,进门先给秦霁倒茶,半点没察觉屋内沉寂的氛围。
放下茶壶,一抹鸢色在视线里晃了晃,环儿抬眼,瞥向对面书案后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少了一副的画轴?
环儿兴冲冲取来交给秦霁,“夫人,这画没丢,在你书案上呢。”
“嗯。”今早她书案上可没有这个,秦霁下意识瞥了陆迢一眼,这人脸也未抬,好似此事与他无关。
秦霁随手放下这卷画轴,和环儿一道出去,“去叫备热水罢。”
“好。”
秦霁洗了许久,又自己坐在杌凳擦干头发才出净室。
已是月上中天,房内还亮着灯。
细数了数,他们已有五日没说过话。秦霁便是反应再慢,也知道陆迢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
可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好在见到陆迢的时候少了许多,不容易想起这件事。
进了房,秦霁并未理会那卷被刻意放在桌上的画轴,自去睡了。
翌日,秦霁得闲,特意晚了一个时辰才起。洗漱过后,迳自回到正房。
那副画还静静放在桌上。
秦霁解开上面的鸢色绸带,展开了到画上的人影,面色也未有多大变化。反是回身遇到陆迢时怔了一怔,拿着的画落在了地上。
画轴滚动往前,从秦霁脚下一直到陆迢身前,展开得彻彻底底。
秦霁将要去拾,有人半路截住她的手腕。
两人僵持一阵,陆迢松开手,秦霁将这副画重新卷好,放入木箱,全没发现有人的脸色正在变沉。
秦霁与他擦身而过时,陆迢又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就不解释?”
“解释什么?”秦霁简直莫名其妙,东西不是他叫人送来的么?再者——秦霁抽出自己的手,一字字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别说这幅画是几年前画的,她就是现在画一副,也轮不着他来管。
陆迢听了额角青筋几欲迸出,沉沉凝视着她,“因为我们是夫妻,秦霁。”
他唇角一点笑意也无,秦霁能辨出这人正隐忍着怒意。
他在生气。
她想不通他为何要生气,少顷之后,秦霁理清思绪,冷静道:
“成亲之前,我们明明说好只做表面夫妻,后来你又想反悔。陆迢,不是什么都能凭你心意。以前的东西你翻再多出来我也不会解释。”
“表面夫妻,原来如此。”陆迢嗤笑了声,眸中墨色翻涌,“因为是表面夫妻,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我——” 把我当成旁人。
后面几个字实在是荒谬又可笑,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陆迢戛然而止,一步步将秦霁逼退至门边,问道:“是么?”
他问她时声音极轻,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
秦霁沉默不答,心头已然狂风大作。
她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
是她逼了他?
前几日晚上发生的事情,秦霁模糊记得大概。大概就是她揪了他的衣领,亲了他,然后……
她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没底。
秦霁不再想下去,深提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眸,直直回视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亲口说的。”
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与他寻欢作乐。
他行,她自然也行。
陆迢也记得这句。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她真会用上这句话。
他等了整整五天,终于等不下去,想问她要一个说法,不曾想要到的却是自己的说法。
两道目光交汇,片刻后,陆迢胸中怒意渐渐消弭。
诚然,和秦霁吵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怕到了此刻,她的眼神也是平和冷静,见不出多少波动。
她总是这样占尽上风。
“秦霁,难道你——”
陆迢垂眸,食指轻点在她心口,“你这里当真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秦霁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扭脸望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