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回来了。”
这道男声,秦姝已经很熟悉了,几乎不用转头,“将军的轮椅使得越发熟练了。”
“今日,殿下有看到家父吗。”
“今日不曾见着。”提到此事,她的声音淡淡的,几乎要被风吹散了。
“那就再等等吧。”男人有些失落。
秦姝偏头瞧他,或许是夜色笼罩,谢行周不如晌午那般令人觉着亲近,自身的傲气与凌厉,在夜幕中又盛了不少。他也随她向下方眺望着,只不过他看的是长街上的人,是长街上的烟火。
长街上,点点火光跳跃,许是有杂技团在演什么杂耍,照亮了一个个围在旁边的孩子的笑容,好生动人。
秦姝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托我告知谢领军吗,或许哪日进宫会碰到他。”
“在宫里,殿下是不会与家父碰面的。”他一语中的。
见秦姝确实有一瞬的发愣,他朝她笑笑,带了些安抚之意,“我只是想告知他,给那位死在扶摇阁的骁骑营将士霍彦,立一个牌位,衣冠冢也好。”
想他在九层台中,不知信任谁,担心误事又不敢告知卢棂的模样,秦姝略有愧疚,“将你留在这儿,委屈你了。”
谢行周却笑,灼灼目光看过来,“臣有何委屈呢,臣的腿伤,即便不在这,也无法去营中宫中上岗任职。不如,就在这里躲躲清闲吧。”
他有想问的,他却没问,一如那日明明不知她的谋划,依旧眼睁睁看着她处决了三十人。秦姝回望着他,这次倒有些局促,“我如果说,我并未想出扶摇阁要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你信吗?”
男人并没有她料想般的笑她,反而一片认真,“所以,殿下留我,不是为了交代。”
秦姝绷起小脸,“这个事情吧,咳咳,属实是我
欠考虑,我这不是想着,满京城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安全了嘛...”
男人臂上使力,撑着轮椅两端站起,整个身体背靠在栏杆上,余下的力用那条未断的腿支撑。两人的距离缩短,他说话也省力了许多,“我就知道,殿下晌午说的什么囚禁,什么交代,都是骗人的。”
秦姝只觉自己头上扣了个谎话连篇的帽子,不由得后悔,想往回圆上一圆,“也不能这样说,那是我的打算,打算你知道吧?就是日后不一定什么时候,等我想到了解决办法,才能作数。”
“打算?”男人俊俏的面庞露出诧异,“不信。”
秦姝翻个白眼,方才怎么就一时心软告诉他实话了呢,“爱信不信。”
男人比她高一些,想平视她的眼,就不免歪着头,嘴上又含着笑,落到秦姝眼中这就变成了调侃,阿姝刚有气急败坏的苗头,男人就开口,“臣的腿,半月就会好的。”
他的眼神炽热,让人觉着被他的目光笼罩着,连晚风都变得暖了。
即便是有伤在身,他也是习武征战多年的男人。正值壮年,周身都带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威压,何况阿姝这样未与男人有过太多接触的妙龄女子,感受到他的靠近,她忍不住错开目光,支吾回应,“喔...你骨骼精奇。”
他的瞳仁晃了晃,见她看向外面,也不再迫近,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臣可以出征,殿下不要再担心了。”
“臣也会给殿下想办法,让扶摇阁坍塌一事,交代得过去。”
阿姝猛地回首,抢先道,“不能将陛下...”
“当然不会让陛下不满啦。”他失笑,“都说了,会让殿下交代得过去。”
女子的脸庞完全落入他的眼中,他看得有些醉意,稍稍倾了身子,想要看清她眼中的自己,嘴上的问话却不停,“只不过,臣的法子,今日做,今日解决,下个月做,便是下个月解决。殿下,想要此事何时了结?”
他棕褐色的清眸是那样好看,她一时忘了后退,“何时了结...有什么区别嘛?若是早些了结...”
“早些了结,臣就,早些回家去,省得扰了殿下清净。”
他答得干脆,身体退开得也干脆,方才还近在咫尺、依稀可见其中靓丽身影的眸子,眨眼间就离自己半臂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了。阿姝只觉还未看够,心里痒痒的,又要思索他的话,气得指尖暗暗戳了戳栏杆。
“九层台如此大,怎的就扰了我的清净了?是少将军想家了,觉着九层台刑罚之地不堪久居,急着要走?可惜九层台只有一辆马车,那是顶着姝字旗的,想来给一个臣子用,实在是不妥吧?”
“若是不坐马车,就只有几匹良驹了,送你一匹也无妨,就是不知道少将军这腿,骑得了马吗?”
谢行周眼中含笑,毫不愠怒。
女子再刻薄刁蛮的话,他都受得起。
见他不说话,连和她吵嘴的意思都没有,阿姝嘴角撇了撇,有些叫做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本是好意担心将军的身体受不住颠簸,如今看来是我多心了,少将军多好的身体呢,想来是无碍。既如此,本宫去叫人准备将军的行装。”
她转身就走,大袖在风中飞舞得厉害,无端给这转身添了几分出尘之态,谢行周却不敢再欣赏下去,长臂一伸刚好握住女子细细的手腕,只稍一使力,就将她拽回身前。
他出手快,她又未曾料到他真敢动手,一不小心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整个人随着他的力道转了半圈才回到他怀中,便又是一阵衣袂翩跹,不等阿姝张口,他便叹,“好美。”
阿姝漆黑的瞳仁颤了颤,这下脸红也是避无可避,她张了张唇,几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你...你干嘛。”
他不像她,总喜欢避开他的目光,他就喜欢直接又纯粹地看着她,坦然道,“你就说一句想要留我在你身边,是能掉块肉吗?”
她被说中,又不曾想过会被说中,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应道,“能,我身上没有肉可掉了,所以我不能说。”
他歪头一笑,宛若春日和煦,“好,那就我来说。”
长夜的月光都不及他的笑容明亮。
第058章 后方有我
男人的嘴角上扬, 勾起的弧度是那样好看,挺直的鼻梁距自己只有几分近,好似她只要往上踮一踮脚尖, 就会与他的鼻尖相触。她稍稍抬眼, 刚好落进那双澄澈皎洁的眸子里。
她能够在那里面,看到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这一刻,她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哑然,不知是该像之前那般问一问青州的山水,还是该与他说说这样美的容貌在京中有多少人为之倾慕,或是干脆推开他, 告诉他, 现在的状况有多么危险, 外面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可她的指尖颤抖着,方才就自然落在他的臂膀处,她看着那人长长的睫羽, 忽闪忽闪的样子像是在邀请她, 她的手缓缓向上滑动, 她什么都没想,只轻声问着他, “可以,碰一碰吗。”
他看得清她的目光, 乖顺地敛眸,等待着她的动作。
细白指尖碰上他的睫, 有些凉,有些痒。
连带着他的心, 也泛起痒意。
呼吸沉重起来,他终究还是伸手抓住了她的指尖,阻止她继续在他脸庞上的探索。
睁眼看去,她亦是迷离。
他不再像方才那样笑,还带了些威严,沉声问着她,“殿下,觉着冷了吗。”
她的指尖不经意的一抖,却没能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她难捱着,“不冷的,是我的手...常年都这样凉。”
他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垂眸看向身前相握的手,动作刚好掩住眼底的心疼,他另一只手也从她腰间抽回来,一齐覆上掌中的手。
很难焐热,他又很想焐热。
他并不知道,此时那双手,已经是极有温度了。只不过是于他而言,见不得这双手比他凉一分。
他垂着头,好像不迎着她的视线,他就能说出任何埋藏在心底的话,“我这两日,总是在后悔,后悔在那日雨夜没有信你,后悔自己每每见你时,心里都带着些防备,总将你与局势联合在一起,总是无法纯粹的看你。”
他至今不知那日高阁坍塌,眼前女子是顶着怎样的压力,从废土之下拉自己走出鬼门关,不知她独自一人藏了那许多心事与艰难,却无一人意会的滋味该有多难过。
若是他那时能再深究一分,看清她眼中的纠结和失落,给予她全部的信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秦姝只能看见他长睫上的雾气,只能感受到他无尽的悔,可他在悔什么呢。
这世上,将秦姝看做佞臣,看做异类,看做杀人如麻的魔头之人难道还少吗。
他会因看错自己而有悔意,那些人,也会吗。
若有一日,她做了些被人口诛笔伐,被青史久久唾骂之事,等那些人在某一刻发现真相,也会觉得后悔吗,会觉得遗憾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有些被揪着的疼,原来被人理解,也会有痛楚...她忍不住自嘲一笑,却不经意间落了泪。
那滴泪一定是很大颗,径直落到地上破碎了,都未曾在脸上留下一丝泪痕。
她撤出手来,抚上他的耳廓,他的鬓发,轻柔又带了全部的暖意,是她的感激,亦是她的回应。
男人终于抬头看向她,阿姝的唇边划开一个笑容,她看着他,“这不是,都过去了吗?”
“不要总是被过去的事儿困住,是我这些年学会的最有益的东西。这是当初祁伯伯告诉我的,现在也告诉给你。”
谢行周的眉头蹙了蹙,半是领悟半是不解地沉默着。
秦姝继续道,“我今日去看祁伯伯了。他很生气,气你做事顾不得首尾,孤注一掷的样子
像是忘了自己上面还有父母族亲要顾,他可是说了,等下次见到你定是要好好教训你。”
谢行周的笑容终于重回到他脸上,爽朗又自在,“这还真像是伯父会说的话。”
“那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但你去见他,他绝不会只说这一件事。”
秦姝面上淡定,没有继续搭话。
他却不想再做那被蒙在鼓里的人,“告诉我吧,我可以与你一起,伯父不仅是你重要的人,也是我的。我与你一样,不想让他有丝毫危险。”
秦姝余光下见着他那条有伤的腿只敢轻轻点地,整个人皆倚靠着栏杆和另一条腿,两人站在这有一会儿了,她顿了顿,就要先扶他坐下。
他有些抗拒,直到秦姝回屋子里,又捧了把椅子出来。
“一起坐,嗯?”
见她也能坐得舒坦,他才肯随之坐下来。
“他对陛下,很失望。想来是不愿意再等待我的动作了吧。”两人迎着晚风,迎着长街上的阵阵火光,栏杆外面热热闹闹,栏杆里面却静悄悄的,他们就这样居于这两相之间,慢悠悠地诉说着。
“说来说去,其实也还是这些事情,战事、佞臣、前朝、后宫,以我今日所见,伯伯虽会因陛下举止无状而动气,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要传到外面去,别动摇了军心,伯伯也不至于以死相谏,真正能令伯伯什么都不顾的,还是社稷根本。”
谢行周领会了八九分,“伯父的性子一向如此,不能妥协的事这一生都不会让步。”
他思量着,“那孙无忧如此蛊惑君王,也是算准了即便有人知道了此事,也会因不敢大肆宣扬而无法参他一本。”
“正是这个理儿,否则祁公今日便会闹开了。”阿姝颔首,“于他而言,生生忍下这口气很是不易,怕是也在等着那孙无忧在之后的行事中露出马脚来,好一并将其除了去。”
“有辱君王之尊誉,其罪当诛。”
阿姝偏头瞧他,淡淡道,“岂是这般容易的。”
“会稽孙氏,在地方可是有兵权的。”她道,“就凭他今日已经能在朝中号令半数士族,就凭孙氏掌一方兵权,京中和地方就都不会让他有事。想定他的罪?想让他伏诛?”
何况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都是未知。
“原来如此。”他讥讽一笑,“只有军国大事,才能定了权重之人的罪,所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大宋与北魏的这场战事。”
“大抵就是这样吧。只有赶在孙无忧成事的前头,也赶在祁公用他的把柄威胁陛下的前头,才有机会让真正的罪人伏法。”她垂眸看着他那条伤腿,也不知他说半月痊愈的话有几分真。
刀剑无眼,前后皆敌。
最难的,就是前方的将士和百姓了。
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她不知用什么话来宽慰,只能道了句,“后方有我。”
他眉眼中有些惘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