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罪恶被剖开
道路两旁的芦苇哗哗作响, 一小队将士换上轻骑后急急策马,试图追上前方那风一般的一人一骑,可那人死死蹬着马肚, 几乎是对座下飞骑毫不怜惜, 只顾着侧首观察在另一条宽敞大道上行路的三万余人。
少年不是第一次被激怒了。
从主子问他的马驰骋是否飞快时...不,或许更早,或许是她阻拦他向京城传递捷报时,从那时开始,他就该想得到——
京中的人是有多么的无所不用其极,又是有多么的令人失望。
白日之下,少年奔驰至万军面前狠狠勒紧缰绳,马儿在嘶鸣中呈现一个漂亮的弧度, 一人一骑以不可践踏不肯退步的姿态伫立着, 高举令牌上赫然刻着的“项安”二字金光灼灼, 执拗又潇洒。
紧随而来的那一小队金武军将士见白羽并未冲动行事,纷纷松了口气,“大人, 既如此, 请引大军回城下驻扎罢, 殿下已经率先回宫了。”
少年眉眼凌厉扫视全军,高喝一声, “回城——”
入夜时,李纪刚刚放下手里的信件和墨宝, 被下人服侍着净了手,便欲踏出门去回到卧房, 哪曾想还没来得及动身,门外的小厮就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李纪此时自是一副眉目和顺, 淡淡斥道,“慌什么?太后那边又有什么不满?还是祈府...”
“大人...是...”小厮怯怯瞄了眼门外,不知瞧着了什么变得更加惶恐,“是...有人求见。”
李纪眼皮一跳,还不等再问便骤然听闻一道女声,“侍郎这府中的护卫,照比孙侍中的重甲府兵,可差远了。”
“殿下?你怎会...”他倏然起身,不由得心下一沉,陷入到惊恐之中,“是殿下自己回了京还是...”
不可能是大军回城的...三万援军今晨才出发,怎么着也不会...
“侍郎这反应,看来真的...没少参与啊。”秦姝面如寒霜,目光掠过一抹讥讽,“那些腌臜事。”
李纪实在不大摸得准这位殿下的脾气,只知孙无忧在与陛下谋划此事时并没有事先告知于她,大抵也是认为她不会认同。念及此处,他上前几步拱手致礼,试探道,“殿下今日回京,下官竟不知,是下官的礼数不周了。殿下即已回来,想必是奉旨讨逆一事已成,只等着陛下封赏,臣为殿下贺——”
“本宫若得封赏,第一个不会忘了的就是李侍郎。”女子冷冷呛声,自顾自坐于上首,后身一甩,乌黑缎面斗篷刚好将整个椅背覆盖,苍青色的劲装与她不可一世的睥睨模样契合极了。“毕竟,若不是侍郎向本宫派出了三万援兵,本宫说不准要与淮安王胶着几日,到时我还能否这般顺利地取下他的首级,就不好说了。”
“本宫说的对吗?李侍郎。”
李纪霎时觉得唇角有些哆嗦,往日里虽与她不大和睦,但他也不算惧她,可今日确实是...“殿下,这不是臣,是陛下...”
“侍郎是宁愿把事情推给陛下,也不愿意说出真正的主使吗!”女子狠狠一敲案上镇尺,那声巨响登时令台下之人双膝一软,“侍郎之意便是,暗中与淮安王沆瀣一气,密谋在今日辰时围攻本宫的,是陛下;算好了本宫身陷囹圄的时辰,再派兵刚好赶到的,也是陛下。”
“本宫刚好为侍郎准备了纸笔,侍郎这样笃定,就请签了署名,明日本宫去向陛下谏言时,也不会忘了侍郎的。”她用镇尺压平纸张,从容道,“为军政直言献策,不算枉顾了你兵部侍郎的帽子。”
“不...”秦姝在天子面前是什么分量,他还是知道的,见势头不好急忙推脱,“不是臣!更不是陛下...那是巧合,援军怎么会算好淮安王围攻的时辰呢,那是朝廷担心殿下的安危,特意派出的...”
“那你倒是说一说,本该出现在北境抗敌的大军,为何会滞留京都,成了本宫的援军!”
“......”罪恶被剖开,即便不是李纪主谋,他也只有叩首的份儿。
其实秦姝心里门儿清。这样的事儿,定是孙无忧献策,获得陛下首肯后草拟文书,门下省审核,兵部执行。这三位,少了谁,都很难把境地落到今日的地步。
书房陷入一片死寂,秦姝冷瞧着那试图用叩首来躲避诘问的人,漠然道,“你是仗着本宫私下造访,就觉着可以不论罪,不惩处,是吗?”
“那明日呢?”
“明日一早,本宫面见陛下之后呢?”
她笑道,“你觉得如果本宫想查,谁会被最先推出来顶罪?”
李纪本还侥幸的心里登时陡然,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向那个女人。
是了,是了,这才应该是传闻中的那个...善于弄权的殿下。
如果把她仅仅当成先帝和陛下爱重的一位贵女,那才是大错特错了。
如今她座下的大将军在外领兵,今日又给她送上门去了三万精兵,她还亲手斩了逆臣的首级...以她今日之势,若真想查这件事,陛下绝对会隔岸观火,孙无忧也绝对不会...为了保下他而得罪她。
如果不是还有太后那一出戏没有唱完,他一定会成为...弃子。
何况孙无忧是...
“殿下——”李纪高呼一声,“请殿下,救臣!”
秦姝垂下眼帘看他,兴致泛泛。
救?他可还有的救?
她听着他将事情娓娓道来,旁的倒还好,唯独在那句“陛下和孙侍中的意思是,等到殿下的水师回京,与京中大军会晤,再一齐前往北境抗敌”时,轻笑出声。
所以,淮安王出兵、清君侧、甚至是昨夜要围攻的架势,果然是因为要在此时拖住她。只要有她这个借口在,北境的先锋军就永远等不到援兵。
拖得越久,北境的险境越难以破局。
拖得越久,大宋的江山和朝廷,越会陷入混乱。
故此,他这次的谋划被秦姝戳破后,又怎么会轻易的放大军出征呢...
李纪正因着女子倏然的轻笑而愣神,秦姝却道了句,“李侍郎,你日后会感念你这次的坦诚的。”
李纪不敢领受,“臣请殿下恕罪,臣绝无私心...”
“你可算了。”秦姝笑道,“你知道本宫为何今日来找的人是你,而不是孙无忧吗?”
“臣实在是...”
“因为只有你的私心,顾不上国朝,只顾得上你自己。”秦姝凤眸含笑,尤为夺目。
提及“国朝”二字,李纪面色陡然一白,不敢应声。
秦姝整理了袖口,缓缓起身移步,瞧着这人一副不安模样,俯身轻轻问了句,“怎么?侍郎的私心里,也有一些向往且深爱的...朝廷吗?”
这话听了就快要把李纪的帽子吓掉了,他几乎可以确定秦姝已经开始怀疑孙无忧的身份,本想抬眼瞧瞧女子的神色再言,可偌大的威压笼在身上,他只觉抬不起头来,仓皇道,“臣——只为大宋...臣愿为大宋而死!”
秦姝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直起腰身,睨了他一眼,“你不会为大宋死。”
“但只有大宋生,你才有得生路。”
“侍郎不是士族出身。若是到了某朝,也不知这身绯色官服,会不会换一个颜色啊?”
下方跪着的人不说话,秦姝也不愿再多言,顾自朝门外走去,一面道,“明日朝后,侍郎就在那多留一阵儿吧,等着本宫一块。”
第075章 舍弃(1)
留下护卫秦姝的那个金武军将士还守在李府附近, 见秦姝踏出门来连忙上前随行。还未走出两步,女子的步伐便慢了下来,侧眸轻道, “旁人都回九层台了吗?”
将士颔首, “未免生出事端,便都回台中待命了,尊主可有吩咐?”
秦姝背对着他,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侧首道,“你也回去,替我做一桩事。”
将士上前一步, 听见女子说, “着人把鸣泉拿下, 下了他的掌司腰牌。”
将士只怔了一瞬,继而抱拳,“属下领命。”
将士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秦姝敛起目光中的点点迟疑, 半垂着头, 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可恍惚间目光却突然触及到一个人,视线上移, 看清面容后的她骤然顿足,心中陡然起来。
“伯伯...”
祁牧之反剪双手静立于她前方, 言语中似有怒火中烧,“你怎么在这儿。”
她身后便是李府的牌匾, 秦姝的指尖有些颤意,不忍去看他眼中的失望, “不...我没有...”
“臣问,殿下怎么会在这儿。”祁牧之复问,“怎会在,京都。”
......
淮安王的死讯,和秦姝独自返京、白羽携几万大军驻扎在城下的消息,是在早朝前一齐被群臣得知的。
这与他们昨日辰时所得到的消息,很不一样。
按照昨日兵部所言,是秦姝早早就不敌豫州军,昨日更是被豫州军合围,危在旦夕,众臣这才同意门下省的提议,令京中大军率先支援秦姝。毕竟北境方向已有先锋军前行,几位大将又都在先锋军中,怎的也能抵挡一些时日,且最重要的是,淮安王若踏过秦姝之躯直指京都,则国本危矣。
可这一夕之间,秦姝不仅取了淮安王的首级,还反将前往支援的三万将士扣在城下,哪里有危在旦夕的样子?
众臣无措,于廊庑之下议论纷纷,总算等来了祁牧之想要上前询问近日朝中的风向,祁牧之却抬手拦住众人要开口的架势,“若有谏言,请诸位等吾在朝上发起议题之后,再行判断吧。”
“祁公说的有理。”众臣道。
殿门启,群臣入,刘笙坐于金銮宝座上,冷眼看着案前的首级和奏报。
他望着阶下一个个等着他做出解释的嘴脸,心生厌恶,又要忖度着如何开口。
可还不等他思量妥当,祁牧之就已经站出列来,“陛下,臣有本要奏。”
“昨日朝会兵部侍郎上奏,言项安长公主被困于囹圄之中,只待京中大军前去救援,经陛下与众臣工商定,最后才派出三万京师,以盼解救长公主,更盼平息这场滑稽可笑的清君侧。”
他盯着上首那人的惰怠之色,毫无畏惧,“可据回报,公主前夜就取下淮安王的首级,带领豫州军回城,在归途的半路上才遇着了京师,证明其根本就没有遇到过淮安王的围攻。”
“故此,臣想请问,兵部昨日奏本中的消息从何而来,有何目的,是何居心!”
国家首辅言锋犀利,直指兵部,将事情的前后开诚布公,群臣哪还瞧不清局势?
御史中丞卢钺闻之已然是怒目圆瞪,摆弄军政,这是何等大逆?他连仔细揣度都来不及了,直接迈出一步质问道,“眼下战乱纷起,兵部竟敢公然戏耍君上与朝臣,是当真连自己九族都不顾了吗!臣身为监察首长,无法容忍这样的佞臣扰乱朝制,请陛下着令立即将其扣押,以待审问!”
刘笙无聊地挠了挠眉峰,冷冷瞧着阶下战战兢兢的李纪。
不等下一个人站出来诘问,刘笙便道,“祁尚书。”
“臣在。”
“祁尚书方才说,是据回报才知,秦姝并不曾受到围攻。”他半眯着眸子,“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众臣工怎么不知道?且,尚书又是如何得知的?”
祁牧之既能说出口,便能料得到此刻。
“陛下问得好。”他说这话时,对刘笙的失望已然是到了顶点,“那就,带上来吧。”
鸣泉跪叩在大殿中央时,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
怯怯私语中,跪地的男子目光触地,扬声道,“小民,前任九层台听讯司掌司鸣泉,叩见陛下。”
祁牧之扫了他一眼,“此人常常出入宫中,陛下应当认得的。此人掌管九层台所有密报往来,所述之言,应是有几分可信的吧?何况此刻,项安长公主已经回到城中,京师与豫州军昨夜就在城下驻扎,如若兵部没有谎报军情,大军如何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既平叛乱、又返京都?淮安王的首级如何能居于这大殿之上?”
军情有误,是板上钉钉。
只不过,这有误的人究竟是谁,就要看刘笙的取舍了。
刘笙看见鸣泉那时起,就觉此事无法善了,只好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喝问道,“阶下小人,还不抬起头来?”
鸣泉应声稍稍直起脊背,抬首却不抬眸,对他的恭敬算是到了极致。